这是离村最近的一片地,父亲说,是我们家唯一的一片自留地,至今我都没弄明白什么叫自留地,但在后面多次的耕地划分中,这片地一直都没换过主人。
四亩五分地在塬上属于不大不小的地块,西高东低,呈南北长条状,中间一片凹地将其一分为二,最南头是同村姑父家的祖坟,北边紧挨着出村的大路,路旁是沟,一排安静的白杨伫立在沟畔上。父亲说真正能够耕种的也就四亩三分地,村里人,对于土地的面积很认真,多少就是多少。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片地里主要种小麦,父亲说这片地是家里重要的口粮地,收成的好坏决定这一家人是否能够填饱肚子,秋里八九月间,全家人出动,牵着牲口拉着自制的播种机,将希望播撒在这片黄土里,那时的天气还不是很冷,我总喜欢光着脚丫子在土里跑来跑去,看着深厚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印在黄土上。
四亩五分地需要一晌就可以种完,大约半个月后,嫩绿的麦苗从地里拱了出来,这时父亲背着手在地里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瞅,若哪里的种子哑了没出来,便做好标记,次日背着种子带着䦆头,将缺苗补齐。
冬天很快到来,几场北风过后,四亩五分地就被冻成了一个整块,大片麦苗失去了生机,匍匐在地面进入沉睡,偶尔一两只的野兔从麦地里蹿过,告诉我,这里的生命只是暂时的蛰伏。大雪总是喜欢在年缝中出现,为大塬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村里的男人们聚集在一起嘴里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冬里有雪了,墒好。
三四月间,一夜春风后,沟畔的杨树发出了嫩芽,麦苗焕发出了生机,村里人吆喝着牲口拉着石棍子,在麦地里跑上几个来回将麦根压实,这时的土地踩上去如同海绵一般,母亲会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带着我,在地畔间将刚刚发芽的白蒿、沙蓬等采下带回家,那可是春天里最珍贵的美味。
在四亩五分地西边的地坎上,有一棵很高大的杏树,树身朝南倾斜,一层老皮包裹着逐渐空洞的树身,父亲说,他不知道这棵树长了多少年,自从这片地分给我们家,它就在。到五月间收麦的时候,杏子也即将成熟,味道酸涩,咬一口就可以赶走一身的疲惫,这棵杏树大部分的树身在邻地,树冠却伸到四亩五分地上,归属上一直属于邻地的主人,但对方却说,杏子随便吃,不管是谁都行。
小麦一直延续九十年代初,秋播夏收,一茬又一茬的养育了我们一家人,后来父亲说要倒茬,这片地便被种上了谷子、玉米黄豆等秋庄稼,每年在靠北地头划出来一小片地来种红薯,那可是高原人最难以割舍的美食。白露前后,一场秋风后,红薯的叶子便会在一夜之间蔫了下来,父亲推着架子车来到地头,用老䦆将红薯蔓勾掉,抡圆了老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红薯从黄土里跳出来,我跟在后面小心的将红薯捡起来放到架子车里。若是没被瞎老鼠糟蹋的话,每年都能收两到三架子车的红薯,刚出泥的红薯并不甜,需要经过一个多月的沉淀后,方能够显示出它迷人的魅力,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蒸上几个,一家人围在一起,享受着来自这片土地的恩赐。
倒了几年秋庄稼后,到了九十年代的中期,随着时代的变化,村里开始种植经济作物,四亩五分地里被种上了烤烟,一直延续了七八年左右的时间,为我们家换取了最基本柴米油盐需求。
烤烟属于国家统管统购,专门设有烟站机构来对农民进行辅导,从种植到销售的过程复杂而又漫长,持续整整半年多的时间,二月间,烤烟专干就会下乡到村里来,按照人均落实种植面积后派发烟籽,每家都会领到用报纸包的几小包,父亲将烟籽领回来后小心翼翼的交给母亲,第二天,母亲便会让我去找来两片完整的瓦片,将烟籽装进一个缝制好的小布包里面,在水里充分浸泡后,放到一片瓦上,再将另一片扣在上面,压到炕头最热的席子底下。
在等待发芽的过程中,要在地里起垄建两个烟畦,中间低四边高,上面蒙着政府发放给的塑料,起好垄后,连续几天给烟畦里面放水,高原本来就缺水,原先在沟里建有一个三联泵抽水站,后来机器被丢,就只好修了一条土路,赶着牲口去沟里取水将烟畦充分浇透,再撒上已经发芽的烟籽,蒙好塑料。那时我在村里读书,每天吃完早饭后都要带一根细长的杨树条子,去地里将烟畦塑料上的露水敲落,没多久后,烟籽变成了烟苗,要将烟畦两头的塑料布掀开通风,避免烟苗被逐渐升起来的温度蒸死。
栽烟需要几家人相互帮忙来完成,一人用自制的工具在铺有地膜的垄上钻一个小孔,另一人紧跟着浇水,再放上烟苗,最后用黄土将填满按实,四亩五分地要全部栽完,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动用三四头牲口运水,全村人那几天都在栽烟,以至于沟里的河水经常断流,坡上是络绎不绝拉水的队伍,叮叮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两个多月后,烟叶便长到两尺多高,我自幼长在村里,几乎干过所有的农活,唯独烤烟让我曾发自内心的说过,这辈子就算饿死,都不想再种烤烟。每株烟叶从下至上,每次扳下叶脉泛黄的两三片,用细绳串到细长的烟杆上,挂到自家盖的烟炉里面,烟炉下面盘有火道,最早的时候烧木柴,后来烧煤,为保证期间不断火,父亲就搬到烟炉旁去住,每隔一个小时左右就要添一次火,根据烟叶的烘烤程度控制火候大小,七八天后,烟叶变黄就打开烟炉门窗,等温度降到五十度左右时候,凌晨四五点顶着高温将烟叶取下来在摆在院里,利用黎明的潮气使烟叶变软后再从烟杆上取下来,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来,小心的抱到一孔阴暗潮湿的窑洞里面,从第一炉开始,母亲几乎每天都坐在里面按照烟站定的级别,进行分类扎把。
整整一个夏天,全村好玩的孩子几乎都在帮着大人干活,将微博的收入寄托到一片片的烟叶上,地里的烟叶被扳倒中间位置的时,油脂就越来越大,在地里走一圈,身上都会沾满厚厚的一层油脂,需要用草木灰加热水才能够洗掉,天气越来越热,烟行之间野草也开始疯狂起来,我的整个暑假,几乎天天都在和烟叶打交道,阴雨天在家里帮母亲捡烟,天气好了,就扛着锄头在四亩五分地里除草,往往一晌下来,沾满油脂的衣服被汗水浸泡,脱不好脱,穿没法穿。
辛苦也不一定能够换来丰厚的回报,因为烟草是定点收购,两三炉后,就要将烟叶运到十几里外的镇上烟站缴烟,全镇几十个村庄,家家户户都种烤烟,可烟站只有一个,在烟站的院里,经常会堆积满来自南北二塬的烟叶,为了不使水分流水的太快,人们都会用塑料布将烟叶蒙住,但依然挡不住暴晒下造成的损耗。验收烟叶有专门的人来负责,级别之间价格不同,往往会造成烟农和验级人员的冲突,验完级别后进行称重,那时所使用的都是老式的大杆秤,需要两个人将一捆烟抬起来,过磅员拨动秤砣来完成,一天下来,过磅员叫苦不迭,烟农也满腹怨言,但不得不卖,烟站一个乡镇只有一个,若敢偷得卖到外乡镇,轻者被没收烟叶不说,还有可能被拘留,严重者则可能会被判刑劳改。
烟叶卖了,却不一定能拿到钱,等全部收购完成后,将烟籽、塑料等一折算抵账,到烟农手里已经所剩无几,有一年,父亲大晚上的算账,非常高兴的告诉母亲,那一年的烟叶总共卖完还剩余了八百元钱,这是最好的一年收成,为此我们兄妹三人花了五元钱,在镇照相馆里照了唯一的一张合影。
时间到了1996年,村里通上了电,父亲买了一台十四吋的旧黑白电视机,用废旧的铁丝扎成圈,立在窑背上当天线,刚买回来的那几天,家里的炕头上坐满了人,一直看到电视机成了满屏雪花点,才依依不舍的各自散去,后来村里的电视机越来越多,大伙对外面的世界有了重新的定义和认识。
也就在这时候,镇政府的下乡干部又开始号召村民们栽种苹果树,起初,大家都不愿意,因果树需要好几年以后才能够实现效益,而没有存粮的村民每天都必须填饱肚子,可最终,村民还是听了政府的话,将筷子粗细的树苗插到了地里,有的人为了不栽种果树,干脆从别的地方随便找一些充当树苗树枝条,第二年谎称冻死,用此来保证土地每年都可以种粮。
刚种下的果树苗弱不禁风,长势很差,为了使土地发挥更大的作用,父亲在地里继续套种烟叶,而可怜的小树苗几年下来,死的死,丢的丢,好不容易成活下来的几棵,一个个营养不良,半死不活。一直过了四五年后,突然有一天,传出了在邻村一个苹果园的果子获得了大丰收,卖了一万多块钱的消息,从那年的冬天开始,全村人疯了一般的为树苗施肥,为果园垒墙,也同时停止了套种。
四亩五分地的北头是出村的一条大路,母亲和父亲扛着八根细椽和两扇旧门板来到地里,用传统的方式为果园垒墙,一人在下面撂土,一人在上面用西瓜大小的石夯夯实,假期我被父亲带到地里,接替他打夯,石夯虽然不大,但是提起来落下去要又准又狠,一天下来,两条胳膊酸痛难忍,几天后,我难以忍受,借机逃到亲戚家住了几天,回来后专门跑到地里去看,发现土墙垒了大约三分之一,心中害怕被责备的我天黑后才到家,父亲没有和我说话,母亲对我说不垒了,墙是用来防牲口的,又不是防人的,有那么长一截足够了。
四亩五分地里的果树真正产生经济效益的时候,我已经离家好几年,一开始靠写信与家人联系,后来村里有几户人家装了电话,我便会在某个黄昏拨通电话,让电话主家去通知父母亲,接下来便是挂断电话后长长的等待,脑海中一直在想,一会该给他们说些什么。半个小时后,再次拨通电话,耳畔传来的是焦急而又放心的话语,临了的时候,我总是问,四亩五分地里的果树挂果多不,长势怎么样,每次他们都会告诉我,地里果树长的不错,果子价格也很好。
2003年夏天,八十高龄的祖父突然卧病不起,乡下人都说隔代亲,我四五岁时便住在祖父母的窑里,他们对我疼爱有加,从未呵斥过我一句,在回家的长途班车上,我一边抹泪一边在心里祈祷,希望能见上祖父一面,两天后我看到祖父躺在姑姑的怀里张大着嘴,在努力的呼吸,我叫他,他不应声,但我清楚的看到,他闭着的眼睛一直在动,像要努力的睁开,但最终却在眼角淌出两串浑浊的老泪,当天夜里,祖父便撒手人寰,可我在三天的葬礼上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祖父的坟就建在四亩五分地里那棵大杏树下面,六年后,祖母要因一场感冒而去世,父亲将他们合葬在一起,起了很高的坟堆,祖母下葬后,我选择了留下,那时刚好是秋天,便帮着家人卖果子,四亩五分地地里的果树品种杂,早熟晚熟都有,卖果子的时间要从中秋节前后持续到农历九月底,摘下的果子被小心翼翼的放在临时搭建的棚中,几天后,从外地来的果商便会来验果装果,那些不符合标准的都要挑出来放在一边,三四天后,四亩五分地靠近大路的地方会码放起来一人多高的箱子,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每天晚上都要在地里看摊,一直等到果商卡车来运走。九月底的天气已经寒冷,但在这段时间的夜里,田间地头却格外热闹,大伙生一堆篝火,天南海北的聊到了后半夜,便各自睡在自家的地头,我将家里的手扶拖拉机开到地里,在车厢里铺了厚厚的褥子,九月的夜空干净而又明亮,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劳累都会很快的被带入梦乡。
但美好的野外也会有突如其来的尴尬,有一次,后半夜我睡的正香,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冰凉,猛地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冷雨正铺天盖地而来,黑暗中连忙起来摸索着用塑料布将装好的果子盖住,又急忙去发动拖拉机,借着机头微弱的灯光,将拖拉机开回了家,再看车厢里的被褥,已经浸泡到了雨水之中。
2009年,父亲说要建房,不想再住窑洞了,当时村里并没有合适的宅基地,他想将房建在四亩五分地里,我在电话里给他说,离村有点远,还是暂缓一下再建,他们答应了我,可几个月后,母亲打电话说房已经建好了,原来,他们是不想麻烦我。
新房建在四亩五分地北头靠南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总共四间平房,坐西向东,院墙用红砖修建,在房子的北边的大门外,还保留了二十多棵果树,四亩五分的果园也就剩三亩多点,房子南边一百多米的地方便是祖父母的坟头,临走的时候,母亲让我去坟前磕头,嘱托我说,以后要记得经常到祖坟上来。
2017年,我和弟弟都买了车,妹妹说春节也要从遥远的浙江自驾回来,六月里里,父母亲就叫来一辆铲车,不顾门外那二十多棵果树多挂满了果子,将它们全部挖走,地面铲平压实,逢人便说,过年了,娃们都回来,得有个停车的地方。
过完了春节,我去剩余的地里转了转,果树大多已经风烛残年,有很多棵都被连根挖走,父亲说,这些树都老了,不行了,在地南头,他又栽种了七八棵核桃树。那棵老杏树也被邻地的主人伐倒在地,东边地畔上,父亲栽种的杏树和桃树正朝气蓬勃的迎接着每一天的第一缕阳光。
我说,大门外夏天太晒了,连个纳凉的树都没有,父亲便于第二年在大门口栽了一棵核桃树,将一大堆鸡粪都埋到树根下,如今,两年过去了,核桃树已经长到和房顶差不多一样高,天热的时候,父亲搬个板凳坐到树下纳凉,我问他,苹果树将都死了准备种什么,父亲站起来,拄着拐杖,将我带到地里指着说,这些树将来都死了,就不种树了,种麦。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现在买的面粉吃起来不香,这块地里每年要都种上了麦,够咱一家人吃上一年了。
已经步入中年的我,不知道四亩五分地里将来到底会种什么,但我知道,我的祖父母在这片地里长眠,父母亲住在这片地里盖的房中,而我,像一片随风漂落的树叶,也许最终都不会落在四亩五分地里的这片大塬上了。(作者单位:双龙煤业)
版权所有:球友会网页版(黄陵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地址:陕西省黄陵县店头镇 邮编:727307 技术支持:黄陵矿业信息中心
Copyright(C) 2011 Huangling Mining Group E-mail:txzx@hlkyjt.com.cn
陕公网安备61063202000102号 陕ICP备案0500608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