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地主的儿子，而且是独生子，据父亲说，家里祖上有很多地，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殷实丰厚的家底也没能给爷爷一世安稳的生活，爷爷成家立业的年龄家道衰败，又遇十年动荡，在一切都要根正苗红的年代，地主家的成份，让父亲和大伯在人前总是低人一等，一家人生活艰难。

教书的爷爷也挣不到几个钱，最要命的是爷爷也被揪出来批斗，万般无奈爷爷被迫回家务农。爷爷从小锦衣玉食，哪里摸过锄头，终日郁郁寡欢。听父亲讲去地里劳作，爷爷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大队负责人看爷爷恓惶，于是安排爷爷给大队社员送饭，整日书不离手的爷爷每到饭点都要家人催促几次才能勉强出工。有一日，午饭时间过了很久，太爷等不及回到家，只见爷爷一头倒向炕头，手里拿着书，太爷抽起扁担狠狠的打向爷爷，爷爷不动，也不躲闪。看爷爷干农活实在指靠不上，太爷放弃了改造爷爷的念头，从此以后爷爷与他的书相依为命。

记忆中爷爷的手里总是有书，冬天爷爷就窝在炕头看书，陕北人的炕头冬天暖和，夏天凉爽。爷爷的炕头堆了几本厚厚的线装书，他总是翻书看书，偶尔也会大声读出声来，爷爷会说英语，也会俄语，爷爷不太和村里人来往，大概是没有共同语言亦或是文人的清高吧！不得而知，我从来没有问过这个话题。

爷爷喜欢抽烟，是自己动手卷的那种烟，那时好像家家户户都栽着烟叶，叶苗栽在地里，等到叶子肥肥大大时，三叔会把烟叶从烟杆上掰下来，一层一层搭起，好像会用火烤，只到叶子金黄，这样也算是自给自足。爷爷就开始卷烟，烟纸摊开，用手捻一点细碎的烟丝，指头蘸点唾沫，一会功夫小指头粗的烟就成型了。烟卷好，爷爷会从外衣口袋掏出一盒火柴，捻出一根来，哧溜一道火光划过，烟丝燃了起来，爷爷用指头夹着烟，用力吸一口，吧嗒再猛吸一下，淡淡的烟草味儿就弥漫开来，爷爷就半眯着眼，卧在炕头。记忆中爷爷养一只金色的猫，眉眼间却是白色，爷爷吸着老卷烟，猫就在爷爷身边蹭来蹭去，样子很是享受。

爷爷喜欢读书更爱书。有年暑假，远嫁的姑姑回娘家，把爷爷住的窑洞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认为没用的东西全扔了，爷爷外出回来：“你还是老师，连书都敢扔。”

这是我第一次听爷爷发火。姑姑赶紧把散落在垃圾堆里的书捡回来，放回原地，爷爷生气了好几天。从此，爷爷的书我们不敢随意动，我们自己的书本，他也要求我们摆放的整整齐齐。每每发下新书，爷爷都要叮咛包上书皮，更不允许撕书扯坏，这个习惯我一直延续到现在。

爷爷也喜欢养蜂。每年春暖花开时，蜜蜂在花丛飞舞，爷爷就忙碌了起来。爷爷戴上备好的面罩，捂着脸，拿一个漏网似的东西，去收蜂，奶奶整天唠叨不务正业，胡折腾，现在想想，那时的爷爷应该是快乐的。爷爷对家里的事情很少过问，我们一群孩子就跟在他后面疯，爷爷就是一个地道的孩子王，爷爷会请隔壁堂叔做一个大木箱子，待箱子做好，选一个向阳，光照好的地方，把木箱子固定在那里，他给箱子周围抹上黄泥，挂一块红色的布，红色的布在阳光里摇摆，那一抹红温暖了我的童年。可惜直到现在我也没问过爷爷，那红布有什么特殊意义，为何要这样做。养蜂，爷爷没有成功过一次，蜂蜜我倒是吃过。寒冷的日子里，爷爷取回蜂片，放置在一个大盆里，一会儿功夫粘稠的蜂蜜缓缓流出，指尖在蜂蜜上蘸一蘸，伸出舌头舔舔，瞬间甜到心坎......

30多年前，暑假我和妹妹回老家看爷爷和奶奶，山洼上的麦子熟透了，爷爷躺在炕头看书，姑姑带着我们一群孩子上山割麦，爷爷乐的自在，他压根不喜欢地里的活计。我问看书的爷爷：“您看的什么书？”

爷爷说：“《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溥仪写的。”

我一脸的懵懂，只是好奇，为何不写一生，还前半生，从此这书就印在脑海里，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要看看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最后一次看到爷爷，大约是2001年吧！弟弟结婚，对爷爷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在父亲的盛情邀请下，老人家来了，爷爷花白着头发，清瘦了很多，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身体还算硬朗，也不多说话，只是笑着，那时爷爷的耳朵已经聋了。爷爷斜躺在父亲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我笑着说：“这是谁家的账房老先生呀！这么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良善的人。”

爷爷笑得像个孩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再后来爷爷要回去，我和三爸、三妈同车到黄陵，爷爷说他想去黄陵中学看看，再看看学校的样子，是不是和记忆里一样，爷爷很小的时候，太爷把爷爷送来黄陵读书。那天好像在黄陵车站的十字路口，三爸搀扶着爷爷下车，我们要分手时，七十多岁的爷爷颤巍巍的站在黄陵的街头，年轻的我傻傻的想，爷爷有三爸照顾，一切顺理成章的事，我掏出兜里仅有的50元钱递给爷爷，说：“爷爷，这点钱您拿着，想吃什么自己买点吃，看过学校早早回去，等有时间我回来看你。”

爷爷看看我，浑浊的泪从眼角溢出，爷爷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许是欣慰吧。爷爷感觉有幸看到我们长大，成家立业，就是莫大的安慰吧，每每想起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回去没多久爷爷就走了，回去看他也就成一句空话。

爷爷一个没落的书生，一生没有过上他想要的生活，爷爷一辈子崇尚教育，一生都在读书、在学习，在书中寻找自己的人生。爷爷已经过世二十多年，此刻我这样想这样写，不知是不是对他老人家大不敬，但我想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一种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