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说，没有读过金圣叹批注的水浒，就算你倒背一百零八将，熟记一百二十回，也相当于你没真正读过水浒。我不服。

钱穆何许人也？他与胡适并称为“南钱北胡”，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他少时是神童，九岁就能倒背三国演义。长大后是名师，先后担任过北大、北师大、西南联大等各大名校的教授。解放后去香港创办了新亚学院，后与另外两个学院合并，他为之命名为“香港中文大学”。他还是物理学家钱伟长的叔父。他在《中国人的九本书》中给我们列了个书单：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道德经，庄子，坛经，近思录，传习录。用现在网络语言说是“不读不是中国人”。

水浒何许书也？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第五才子书，红楼梦之前的小说之最。金圣叹曰：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

我为何不服也？因为我就是钱穆所说的读过水浒十来遍、一百单八将倒背如流、故事情节如数家珍，却没有看过金批水浒的这种人。

我读水浒大致分成四个阶段：一鳞半爪阶段，包括小时候听过的评书，看过的连环画和画报，以及与之有关的一些电影、电视剧的片段等。对林冲、武松、李逵、鲁智深这些物理伤害极高的英雄无比仰慕，对宋江、吴用极为鄙视：及时雨都送到江里去了，纵然智多星也是无用啊！

得窥全豹是高中时，央视版水浒热播，就是李雪健演宋江的那个，就是王思懿演潘金莲的那个，就是“大河向东流，该出手时就出手”然后刘欢甩一下脑袋那个。借此东风，我们班一时兴起看水浒原著。我那叫一个入迷啊，工工整整做了几十页的笔记，把水浒的人物关系、出场的先后顺序、108将的外号排序及对应的星座、最后的归宿，甚至在七十二回聚齐以后他们的工种、在梁山上坐阵的方位图都画了出来，笔记的最后一页画上了一面旗帜，上书四个大字：“替天行道”。扉页上还提上了最喜欢的那首诗：“身在山东心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痴迷到什么程度呢，看到乔丹扣篮情不自禁地喊道“举火烧天式”，看到罗纳尔多钟摆式过人惊呼“拨草寻蛇式”。原著看完不解渴，又看各种续集。先是陈忱的《水浒后传》，李俊率领三十七条好汉喋血复仇、再到东南亚占岛为王，击节叫好、煞是过瘾；再读俞万春的《荡寇志》，看到张叔夜带队灭团梁山，心情是五味杂陈。

理性地去读水浒是在大学毕业以后。独居桥山深处，夜聆沮水潺潺，捧一本水浒、细细品读，开始用辩证唯物的思想、带着批评的眼光、追求和谐的理念去读水浒。认真对照分析，水浒实在不值一读。

看看里面的人物，女的要么像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这样没羞没臊、毫无节操，要么像孙二娘、顾大嫂这样彪悍，稍微正常一点的扈三娘还在宋江的逼迫下嫁给了大色狼王英，实在是“臣妾做不到”啊！

男的都是打熬力气，暴戾嗜血。所谓“逼上梁山”，我看也就林冲一人。其他人，要么是为报一己私仇（如武松）、贪一毛小利（如劫生辰纲七人）、逞一时之快（如鲁智深）走上犯罪道路，要么是落草为寇、破罐子破摔去梁山找犯罪组织，要么是因为有一技之长，被山上之人拖下水，匹夫无罪怀技其罪。被赚上山的手段包括武力逼迫、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伤及路人甲乙丙丁多名。

且不说关胜、秦明、董平、张清、索超这些高手因为技能冷却太慢在沙场失手被擒。随便说几个被无良“赚上山”的例子：金枪手徐宁是梁山为破连环马让时迁盗走祖传铠甲骗上山的。为逼迫扑天雕李应上山，好汉们将他家里烧成一片废墟。神医安道全更是一肚子苦水，因为宋江生背疮，张顺杀了安神医心爱的李巧奴和无辜的老鸨，并写下“杀人者安道全”，然后他被逼上山。他还不是最惨的，最惨莫过于玉麒麟卢俊义，被梁山这一伙人骗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自己受尽屈辱和刑罚，几乎蜕去一层皮。最令人发指的是美髯公朱仝上山的故事。沧州知府的亲子小正太，年方四岁，端严美貌，活泼可爱，深喜朱仝的美髯，成天缠着要跟大胡子叔叔玩儿。没想到为逼朱仝上山，李逵将小衙内的头一劈两半，扔在树林里。且不说这知府、这小正太与李逵什么仇什么怨，这行为这手段之残忍远甚于电梯暴打、伯母剜眼等各种虐童网络事件。这要是发生在当代，还不深度发酵、举国声讨，要生啖其肉、活寝其皮？这不暴徒吗，这不恶魔吗，这不惨绝人寰吗，这不恐怖分子吗，这不是反人类吗！怪不得那么多文学家、史学家曾经对水浒进行深度批判。

掩卷遐思，得出结论：水浒就是一中等水平武侠小说。说中等，是因为它缺乏是非善恶观念的正义，缺乏软玉温香、侠骨柔肠的柔情，缺乏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气魄，还没金庸写得好。鉴定完毕。以后再不读水浒了。

各位看官，我都把水浒读到这程度了，钱师还要说我不算真正读过水浒，我不服。为表示不服，我要把金批版读一下，然后写一篇读后感，叫“批钱宾四批金批水浒”。

快递小哥刚把书送来，我翻开一看就乐了：“什么金批水浒，不就是金圣叹弹幕版么？”今宵欢乐多。不料，我是一边咧着嘴笑一边读完序言和“读第五才子书法”的。

《又序》里就对我前文的质疑进行了解惑。曰：“叙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我心道：和我想的一样，看你怎么为他辩解。金曰：“如必欲苛其行迹，则夫十五国风，淫污居半（子都曰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老金竟然说是“淫污居半”，看来他和“子”眼里有不同的诗经啊）；春秋所书，弑夺十九。不闻恶神奸而弃禹鼎，憎《梼杌》而诛倚相，此理至明，亦易晓矣。”还说《史记》除了刘项之争，也无非是杀人报仇、捐金重义，说庄子忽言化鱼、忽言解牛，说水浒兼得史记之雄奇、庄生之放浪。金圣叹说的如此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金圣叹批水浒时，红楼梦尚未问世，而《三国》《西游》已经珠玉在前，为何他独认为水浒是“才子书”？答曰：三国如官府传话奴才，代人而言，不敢擅自添减一字；西游太无脚地，如年夜烟火，一阵一阵全没贯串。而水浒写作方法得《史记》妙处，却又许多胜似《史记》。《史记》以文运事，《水浒》因文生事。而且章有章法，势如破竹。江州劫法场奇绝了，后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发奇绝；潘金莲偷汉奇绝了，后又有潘巧云一发奇绝；武松景阳冈打虎奇绝了，后又有李逵沂水县杀虎一发奇绝。这都是极难题目、无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来。我读水浒时，也曾觉得这些情节重复；细细咀嚼又不觉得重复。金圣叹这一说，原来施耐庵在炫技。

又说写人粗卤，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性，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约，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处说，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这一点评，把这些同类项的不同元素分析活了。

后面说到：“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我不禁哑然，金老这不就是说的我么？他说读了水浒，知道许多文法，再去读《史记》《战国策》也能看出文法来。他说，读了水浒，才能生出读文章的锦绣心肠。他说，旧时子弟读《史记》《战国策》，都只看了闲事，煞是好笑。我又被戳中痛点，只得叹服：金老说的对，臣附议。

前言都如此妙绝，正文中的“弹幕”更是精彩绝伦。后世一本《红楼梦》，养活了后世无数“红学家”，衍生出无数点评、赏析文字来。而一本《水浒》，只金圣叹一点评，后世再无人敢说三道四。纵然有人（如钱师）才达金圣叹，也只能像李白在黄鹤楼感叹的那样“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我服了。我承认了，原来我真的没有读过水浒。(作者单位：机关党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