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一块粽叶从密封的玻璃瓶中取出,四十年了,粽叶已经发黄,方方正正,半个巴掌般大小,是从一片粽叶上裁下来的一块。她小心翼翼地将粽叶轻轻举起来,阳光下上面清晰地刻着几行字。
她小心翼翼地将粽叶换了个密封袋,装入信封,信封上有早已经写好的地址,她知道,那是个也许永远也无法能够收到来信的地方,可在她的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地方,有雪山和纯净的天空,荒漠和一名年轻的男人。
她老了,满头银发,步履蹒跚,很想努力地想起一些事,可却总是停留在模糊的记忆中,前些日子,医生告诉她,这是种叫做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会逐渐忘记一切,起初,她有些害怕,但慢慢地她觉得也挺好,也许什么都忘记了,便就没有思念,没有牵挂,再也不会在高高的土岗上凝望。
他走的那一天,是五月五,从家里出来,她跟着他一直到车站,临上车之前,她递给他一个粽子,软黄米里面夹着三颗红枣,被五色绳绑的圆鼓鼓的,是她黎明前煮熟,一直在怀里揣到了车站。他舍不得吃,她不依,非要看着他吃,剥完三层的粽叶,他咬了一口,脸上堆满了笑容,递给她,让她也吃,她小心咬了一小口,两人抿起了嘴,相视而笑。汽笛声响了起来,他匆忙踏上车,隔着厚厚的玻璃,使劲地招手,她强忍着泪,看着他随着列车远去。
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气中,似乎还有粽香,不用急,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她对自己轻轻地说。
一个多月后,她收到一封来信,一眼便认出了信封上工整的字迹,心跳的厉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信封,里面是一片粽叶,上面刻满了字,她对着阳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读。
他说,他很好,垦荒的地方有些冷,但有纯净的天空和雪山,风来的时候,能轻易吹翻一辆汽车,三天就可以吃上一顿肉,明年端午节,他一定会回来。
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等背熟了,再将那片粽叶小心压到一本书中,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在想,那里是不是也有和这里一样的星空。
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收到他的来信,也许他很忙,那就再等等吧。她对自己说,两个月,三个月,一年,两年。从此后,他再也没写给她信。她去了他的单位,听人说,他失踪了,消失在了茫茫的荒漠之中。
他会回来的,只是暂时找不到路了。她回到家中,取出那片粽叶,装进一个玻璃瓶里,拧紧盖子,只有这样,粽叶才不会被时光撕碎。她在想,等他回来的那一天,再拿给他看,告诉他,有人在一直等着他。
去找他吧,可万一他要在那个地方扎下根了怎么办?算了,还是等着吧。每年的五月五,她都会爬上一个土岗,向着太阳落下的地方眺望,多少次,远方的小路上似乎都有人走来,有赶着马车的,也有步行的,她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他,如果是他来了,远远的,她就能够认出他来。
四十年了,那条路被一次次平整、加宽,最终变成了一条直插到云边的大路,数不清的车辆你来我往,她在想,回家的路变了,他要是回来,还能找得到家的方向吗?
起风了,惊醒了她,费力将窗户关好,窗外,院里随风起了尘土。他可能被岁月迷了眼,看不清回家的方向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穆海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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