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白鹿原》里有个重复的情节。

鹿三死后，白嘉轩哭着说：“白鹿原上最好一个长工去世了！”朱先生死后，白嘉轩哭着说：“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少时注意到这个细节，以为是写作技巧，类似于“我家后园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现在重读，才发现是写实。

白嘉轩发过很多好人卡。在他眼里，仙草是最好的老婆、孝武是最好的儿子和族长继承者，满意之情溢于言表；黑娃和孝文是最好的“回头浪子”，从他亲自主持白孝文祭祖和按照最高规格迎接黑娃就能看出来；甚至孝义的媳妇儿是最好的新娘，原话是“老子给你娶下一房无可弹嫌的好媳妇”……

白鹿原上那么多人，为什么白嘉轩这么幸运，“最好的”大奖都让他中了？

因为在他所看得见的那片天地里，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本人。白嘉轩的“好”，用书中的话说是“仁义”，仁爱与正义；翻译成现代的价值观念，是正直、真诚和宽容。

（一）正直

他形象正直，腰挺得又直又正，让黑娃又敬又怕又烦。当一个人始终保持对自己有所约束的姿势时，他就告别了懒惰，也就告别了欲望的粗俗表现。

他行事正直，光明磊落。“我一生从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应该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甚或知道的人越多越显得这事你该做。”这句话是对白嘉轩正直行事的真实写照，也是“慎独则心安”的现实解释，放在国民舆论意识快速进步、监控和视频技术不断发展的今天更有时代价值。

他待人正直，一把尺子量人，不看人下菜。他用道德高线来要求自己和家人，用法治底线来约束族人。即使瘟疫横行、冒着满族灭门的危险，即使全族人跪在他的门前、连他得意继承人孝武都来进谏，他也绝不同意“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只因为田小娥生前所为违背了他所遵循的价值准则。而他一度引以为豪的长子孝文犯了错，只会惩治得更严苛、更无情、更冷血。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仁义白鹿村民风淳正，“好人”辈出，得益于这种文化的熏陶；同时，村民对族长的敬畏，使得白嘉轩看到的，大都是每一个人“好”的一面。

（二）真诚

白嘉轩的真诚，首先是对他人发自内心的尊重。比如说长工鹿三，在白嘉轩眼里从未把他当作下人，同劳动、同吃喝，送黑娃读书，给兔娃分田地，让白灵拜鹿三做“干大”，告诫孩子们“不许把三伯当外人”，在封建等级森严的时代，他赢得了鹿三五体投地、不离不弃的忠诚。

其二是他对人刻在脸上的坦诚。不论对手是有权有势的田福贤、知根知底的鹿子霖还是不屑一顾的田小娥，白嘉轩都是明火执仗地斗，决不玩弄阴谋。直至全书结尾，他还流着泪对已经疯了的鹿子霖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

还表现在他自己融进骨子里的勇敢。不管是黑娃拆祠堂、砸乡约、游大户，还是田福贤借戏台“唱大戏”、斗农会，也不管是土匪抢粮、反动派扫村，既不螳臂当车、出面硬挡，也不慑于权威、骑墙摇摆。任你“城头变幻大王旗”，我自岿然不动。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真诚，真诚本身就是道路。白嘉轩以他的真诚，换来了全村、全族绝大多数人对他的信服和尊重。

相反，鹿子霖把刘谋儿只当做长工、仆人，把捡来的三娃甚至当成玩物、宠物；他一生玩弄阴谋诡计，谁得势投靠谁，到头来一个真正朋友都没有，带着结成黄蜡冰块的屎尿冻死在黄狗身旁。

（三）宽容

宽容，不是无原则的退让。就像只对特定对象好才叫暖男，对所有人都暧昧那叫中央空调。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对于犯错之人，是一定要加以惩戒的。

白嘉轩的宽容，则表现在给别人留一条“学做好人”的路。书中几次写到他背上他的褡裢去县里求人、救人。凡是在他的“仁义”道德准则范围之内的，有改过自新的机会的，不管之前对他做过什么，即使是拐了小娥、毁了乡约、当了土匪、砸断他腰的黑娃，即使是一辈子的死敌鹿子霖，他都会不计私怨、不论前恶地去救，只为了“瞎人就是在这个当口学好的”。对于这些原本站在对立面、心目中的“奸恶”之徒，白嘉轩尚且能原谅、宽宥、拯救，更何况芸芸村民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于是那些虽然有不足、但整体善良正直的人，在他眼里，都成为了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持身不正的宽容，叫同流合污。虚情假意的宽容，叫阴谋诡计。只有在正直、真诚基础上的宽容，才会处处遇见好人。如果说，正直和真诚是遇见好人的充分条件，那宽容就是必要条件。

（四）好人

虽然白嘉轩还有很多的时代局限性，比如说只是在“祠堂里弄事”，比如说对田小娥的偏见，比如说对“浪子回头”以后的白孝文的虚伪狠辣视而不见。然而，在那一片天地里，在那个时代里，他已经做到最好了。

其实白嘉轩也并非天生就是好人。在他成长早期、创业初期，也曾为李寡妇的地与鹿子霖较劲、也曾暗施诡计换来鹿家的风水宝地、也曾种植鸦片赚取第一桶金。但是他有一颗向上、向善的心，有朱先生提下的“学为好人”的座右铭，有他不断修身齐家的追求，才逐渐成为一个好人，遇到一群好人。

正如稻盛和夫所说：“如果要求他人具备美好心灵，首先自己必须具备美好的心灵，否则，哪怕具备美好心灵的人，也不会向我靠拢。”做最好的自己，才会遇见最好的ta、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