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在我父亲年幼时就离世了。我今生唯一叫过的爷,是我的外公。
爷,是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从小到大,无论我是追随着他的脚步还是被他扛在肩上,我对他一直都是一种仰望的状态,我觉得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人。
爷在我的所有记忆里,都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就是他偶尔对我发脾气,我也不怕。我看的很清,爷发脾气都是藏不住他眼里看我的笑意,所以我总是咯咯笑着蔑视他的喊叫。
爷每天晚上都要搂着我睡,我愿意蜷缩在他的怀里,我们俩躺在爷猎杀的狼的皮上,扯着闲淡,我总是先睡着了。这张狼皮,在我的记忆里,是有一股肉味的。妈说那是有一年,爷正在睡觉,听见猪圈里的猪仔叫声异常,于是爷拿了一把铁锨就冲入黑暗,等到爷回来时,拎着已经被狼咬死的猪仔和被爷打死的狼。
第二天,因为婩说狼肉不能吃,爷把狼送给了邻居,只留下狼心,爷把狼心炒了给妈吃,说能壮胆。妈说,下午邻居炖的狼肉她偷着吃了,很香。妈说,爷也躲开婩偷着去吃了,还喝了酒。于是,每次我睡在这张狼皮上时,鼻子里总是嗅到一股浓香的肉味。
狼是怎么打的,爷没告诉我,婩告诉我,爷追着狼到了野地后,爷在下一个坎时摔倒了,狼一看回了偷准备伤爷,爷在地上用铁锨顶住狼脖子,一个翻身把狼铲到土里,狼就死了。
一段时间,爷是大队的民兵连长,爷的炕上总是放着两把枪,一把驳壳枪,还有一只步枪。我虽然喜欢枪,但是由于我拿不动这两把枪,爷也不太在意枪放在炕上有没有危险。我们躺在狼皮上挨着枪睡,如今回想倒有一点枕戈待旦的意趣。
我身子孱弱,爷就想叫我锻炼身体。他早上把睡眼惺忪的我扯起来,到院里,给我在墙上钉了很厚的报纸,叫我用拳击打,说一天打碎几张,等报纸都破碎的哪天,我拳头打在墙上也不会疼时,我就有了功夫。我撅着嘴打了一会,被婩心疼的拉走,爷也就作罢了。
爷在院里挖了个小坑,叫我抱着小狗从坑里往出蹦,说每天给我挖深一点,我天天抱着狗娃往出蹦,等狗娃长大了,坑深了我还能蹦出来,就有了轻功。这个我倒是感兴趣,但是狗娃不愿意任我搂抱着折腾,轻功的训练也就这样失败了。
爷只能给我教了一套小洪拳,每天他光着膀子用大青砖在自己胸脯上拍打着,监督我打两遍。这个我们坚持了一段时间,效果很明显,我的饭量是明显增加了。
婩总是不愿意爷教我这些,婩说我父亲是读书人,我以后也要读书,不能学这些野人耍的。我也是受不了苦,顺坡下驴,练武的事始终没有如爷的愿。爷只是嘟囔着,不练好身体,看日本鬼子来了咋办?
我知道爷打过日本鬼子,解放过北平,也去新疆平过叛,他是当兵的,我见过他压在炕席下的军装照片,听婩偶尔说爷的事,爷自己没有告诉过我他的过去。婩告诉我这些,还是有一年民兵连的几个愣头青小伙子,质疑爷过去的军人身份,在麦场里向爷挑战,爷就平躺在麦秸上,任五六个小伙子抬他,几个壮汉抬的屁滚尿流,脸红脖子粗硬是没有把爷抬离地面。婩对村里人对爷是复转军人的身份质疑一事很有看法,嫌爷不去辩驳,说爷爷又不吭声,只能给我讲了讲爷的一些事,我才知道我的爷是老革命。
我天天缠着爷给我讲打仗故事,爷很没有耐心的轰我,说那些事有什么讲的。总是在我百般纠缠后,简单的说一点往事,慢慢的,我用这积累起来的破碎片段,大概的知道了爷的革命经历。
爷是孤儿,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他只记得自己是从黄陵县侯庄塬上要饭到店头街,年少的他给富户打柴放牛,后来到双龙街寻亲,遇到红军驻扎在小石崖的双龙支队队员就跟着当了红军。然后跟着部队,辗转战斗,从红军到八路军又到东北解放军,还随着王震进新疆。后来,组织安排他到黄陵宜君担任公安局长,他认为自己没有文化,硬是要回家种地,于是部队就让当地政府给爷分了两间房子和几亩地,然后爷就成了农民,唯一和农民的区别是爷每月要去政府领取一点津贴。
爷本来不善于言谈,我也年幼,只是大概记住这些。爷和我说往事,让我俩最快乐的是他说解放北平后,他竟然在冬天吃到司务长买回来的黄瓜,他觉得大城市真神奇,而我和他的感觉一样,怎么也想不通冬天哪里来的黄瓜。
爷偶尔领我去对面山上去看一个疯子,爷说那个人不是疯子,那个人是炮兵,被炮震坏了脑子,震聋了耳朵,爷叫我不要和别的孩子一样,用土块砸他,爷说他不会对孩子发疯,他疯时是头疼,无法克制自己的行为。爷每次见了疯子,两个人也没什么言语,疯子依然不停的收拾自己缺门少窗的土窑,爷就拉着我蹲下,点一锅子旱烟,就那么看着疯子,烟抽的都熄火了,爷才拉我离开。爷走时,疯子才抬起手,若有若无的挥挥。
爷留给我的印象,永远是欣喜和满足。他吃粗粮淡饭,吃的是那么香甜,吃完饭总会把大碗用舌头舔干净。我总笑爷这个习惯,爷说笑啥,战场上没吃的,死人血浸过的黑豆他都吃呢,我恶心的咦一声。要是饭桌上有了面条或者麦面馒头,爷就叹息的说过年哩,这样的日子真的沃耶,打死打活为的就是有这样的好日子。只是那时,我并没理解在我眼里这么平常的饭食有个啥值得感叹的。
我只在别人口里听说过一次爷的事情,隔壁竹浪婶子说,娃,你要好好学习长大挣钱给你爷花,你爷是大好人。有一年武斗,你爷领着民兵在西城门上镇守,当时学生娃的队伍冲过来,愣头青民兵吓得端起机枪准备扫射,你爷一把把机枪抬起,子弹全打到天上。你爷一脚把打枪的民兵踢倒,发脾气骂呢,说这都是咱街上的娃,又不是日本鬼子国民党,叫娃们过去。就这一下街上多少人都记你爷的好,后来造反派把你爷误抓到革委会,革委会主任亲自给你爷松绑,说老王不是坏人,老王是革命功臣,叫赶紧放了,一条店头街的人才知道你爷是老革命。
其实,当时店头街参加革命的人很多,我跟着爷大概都知道谁是。比如酒厂的厂长,我常常和爷去拉酒糟喂猪,爷就会把我从出酒车间破碎的窗子里赛进去,给我个壶叫我帮他偷点原浆酒。我总会在给爷偷酒时,自己偷喝散放在库房的果酒,喝的我晕乎乎的睡在库房,装完酒糟的爷只能叫厂长来开库抱我出来。爷和酒厂厂长互相调侃的话我都能听见,互相吹自己打仗厉害,砸挂对方不行。现在喝酒还不好意思来要,叫外孙偷。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每次我醉醺醺的躺在酒糟车上,爷拉着我欢快的走在老街上,他好像以此为乐,那时我就能听到爷唱歌,唱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爷还有一个战友是合作社的经理。因此有一段时间爷被叫到合作社看大门,爷的这个工作极大的改善了我的生活,合作社总会给内部职工处理一些过期食品和虫害水淹的生活用品。我在那一段时期吃到了肉罐头和穿上哔叽裤子。婩也有了凡士林搽脸油。合作社的经理爷爷我只记得很和善,每次见我都能从衣服兜里摸出几块黑硬的糖块,我吃的很甜,爷骂合作社经理是贪污分子。经理爷爷就作势要夺回我手里的糖,爷就抱着我跑,经理爷爷就远远的骂一句老鬼子怂。
爷还有一个战友,是屠宰厂厂长,我胆小没去过,对这个爷爷只是从隔一段爷手里拎回来的一幅猪内脏里得知其人,屠宰厂爷爷隔一段时间就会叫爷去帮忙杀猪,作为报酬给爷便宜卖一幅猪内脏,爷说这是专门给我买的,叫我吃了长身体。爷说,他其实不会杀猪,每次去也就是帮着屠宰厂的人把猪赶出来,人家杀完他帮着忘开水锅里抬一下。爷很开心这个战友能叫他帮忙,爷觉得自己多少是沾了屠宰厂的便宜。
爷虽然算是解甲归田,但是他和婩都不会种地。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在爷和婩的自留地里,总是种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是为了我的嘴。这里点几棵向日葵,那里种几苗香瓜,而那些应该下心思种的蔬菜和经济作物,总是辜负爷和婩的辛劳,零星的挂几个果实,也就刚够我们三口吃,婩每次看到别人家去集市上卖自留地的蔬菜时,都会责怪爷对种地不上心。爷总是笑着说只要有我娃吃的就行了。
改革开放后,国家经济好了,爷的津贴也开始涨了,爷老了,种不了地了,我也随父母上学去了,爷大多时候都是坐在老街合作社的台阶上,看世事。我周末心急火燎的赶到店头,总是先到老合作社门口找爷,视力早已模糊的爷老远就能感觉到我,拿起他的小板凳,迎着我就过来,然后我俩拉着回家。回家路上爷总是感叹现今的日子真的好,顿顿都是干捞面,有时面里还有鸡蛋臊子。
爷越来越老了,一辈子在军队上养成的卫生习惯也无力坚持了,很多时候爷等我回来给他擦身子。看着爷一身光洁,我就好奇的说爷打一辈子仗,为啥身上没有伤。爷说,他在北平遇到个算命的,说他这辈子是大海命,无伤无损的过一生,可不果然,多少次战斗,他多少战友都倒在他身边,而他,只是在头皮上留下一抹子弹擦过的痕迹。所以啊,爷说他很知足,想起那些没吃过一天饱饭的战友,他活的都是长头!每次和爷说这个话题,爷总是长吁短叹,他感慨自己有房有地,过成一家人,而多少陪伴过他的袍泽,如今怕都化成灰了。我父亲有一次给我回忆爷对生活的认知,说爷在因病住院时,父亲把已经不能自己翻身的爷扶着换了个姿势,给爷点了一支香烟,爷深深的吸了一口后,说这是多好的日子啊,享福呢,真是享福呢!
爷一辈子没有再去找过政府,唯一一次,部队上来了几名干部找到爷,问爷有什么要求,爷开心的说啥要求都没有。部队干部看到放学的妈妈,说不行把娃招到部队去当兵,爷拒绝了,爷不愿意给部队添麻烦,也不愿妈妈离开他。直到前一段时间我和妈聊起,妈还说爷应该叫她参军,那样她的人生道路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场景。虽然妈很遗憾,但是总会说,没出去好着呢,一家人在一起也很好。妈说,爷见了太多生死,太在乎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的日子了。
爷去世时,我在外地独自照顾临产的妻子,未能及时赶回来。爷是夜里十一点咽气,我的女儿是凌晨四点出生。妈告诉我,爷一直看着门口,她给爷说我在外地忙着照顾孙媳妇生孩子后,爷闭上眼了。接完妈给我爷走了的电话,我看着刚降生的女儿,我坚信那是我的爷又回来陪伴我了。
妈把爷的遗物都交给我处理,我才看到爷的复转证明,那份证明明确的说要求当地政府给爷照顾安排。我整理着爷历次战斗的军功章和各类纪念章,整理爷一直留着的已经破旧的人字毛妮军装,整理爷已经洗的发白的军帽和各种帽徽,整理爷的烟袋和缴获的军刺。我觉得这些东西依然闪闪发光,我俯身揽到我的怀里,那上面我闻到了硝烟的味道,闻到了我熟悉的爷的味道。
然后,我们知道了张富清爷爷的故事,我认真的把张富清爷爷的事迹学习了几遍,我在张富清爷爷的视频图像里,看到他和爷有着一样的面容,那么忠诚,那么朴实,那么知足,那么淡然。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就叫爷是爷,现在觉得,我的爷很多,可惜,我都没有当面叫过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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