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一次回归，走了有多久。我也不知道，这一次离开，再见又何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那座拥挤凌乱的小镇，再不是我梦中的样子。

我踏进她的胸膛，走不进她的心里，我触摸着她的容颜，看不到她当初的面貌。我生命来时路上的那个清新活脱明丽安详温暖淳朴的小镇明显变了样。在狭窄局促的街道里，到处膨胀着视觉障碍。丰富多元的现代生活物资繁冗拖沓摆放，商铺门店高低阔窄无序叠拼，却唯独少了昔日小镇宁静爽利和优美恬淡的宜居之感。那奔流不息的大河，清澈潺湲的小河，平坦开阔的石皮滩，碧树掩映的柏油路，恰到好处的公路围墙，层层复层层的梯田峁梁……眼睛无遮拦的看山看水看路的尽头、看路边傍着菜园子的小镇人家，看小学看中学看排列整齐的窑洞座落……统统不复再现。一切远去了，湮没或隐藏在急功近利的设计与动感时尚的促销乐潮里。还有那座小河沟上横卧的宽阔的石拱桥，桥上铁护栏以及朝天的黑色空心裸口。年少的我们在冬日上学途中常常挖取桥下小河沟里的结冰覆在铁口上烙“水晶小圆饼”，经铁口焊下来，扣掉多余部分，保留心仪形状，一摞摞拿在手里对着太阳透光，冰冰凉凉好吃又好玩，那么热闹有趣的承载无限欢乐的场景阿，如今却连桥的踪迹都看不到了。站在小镇的最中央，回忆千帆过境，一遍遍笃定，一遍遍印证，还是找不到。一并被眼前见缝插针的建筑物取代、替换，彻底迷乱固有的认知。除了目窘，就是一派生疏。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相隔万里，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我却不认识你。心里盘桓着一种无以言说的浓重的荒芜和寥落……

熟悉后的陌生，陌生后的熟悉，如此悖论的情感“荡胸生层云”。记忆不能与现实重叠，多年后相遇，我成了我故乡的局外人。

夜幕中，我和爱人、还有妹妹热情如一，执着新奇地走在探寻老屋的路上。他是第一次走进我的出生地，我和妹妹是少时离家老大回、一心踏寻旧日踪迹的圆梦人。彼此的心意都是殷切而暖漾的。

老屋倚靠的老街变了。踅摸着走进那个似像的街口，寻无路而折退。找爷爷过去的门市部，找曾经生活过的郭家巷，又寻不到通往的路口。后来巧遇乡人攀谈，她热情做向导，才目睹和实现了所有留存心间的佐证。沿途看到一些遗留下来的老屋旧迹，诸如石窑洞木门窗、手工挂面加工地、窑顶粗烟囱蒿草、石砌的拱形大门洞，陈旧的门槛廊门、台阶上的药房书店……和着记忆的半醒半寐，若烛光忽明忽暗，任何细小的微痕都会让我们感到兴奋、亲切，极力唤醒沉睡的记忆与之重叠。然而，记忆太浅，思念太深。几度繁华成烟，几度守望空余。正如蝴蝶飞不过沧海，彼岸苍白了等待。离家后的我们早已长大，悠长的巷子被时光变换了容颜。再相认，物不是物，我不是我。事实却是你在我的心里，我在你沉稳的眼神里。

不得不承认，多年以后再相见，也仅仅是情贴切，路不同。对望之余，依就离别。

然而，这里是我生命的来时路呵。我的无忧无虑的年少轻狂的时光，我的慈祥勤劳的爷爷奶奶，我的青苹果般的栖息乐园，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场人生旅途注定的缘分，在厚重的情感里渐行渐远渐分离。

我们此行最热切的心愿，是了却一场萦绕心头许久的祭奠。在那个镌刻后人名字的墓碑前，端端正正跪拜，虔诚的烧一回纸钱送一次寒衣焚一炷香，把有别于故乡特色的祭品恭恭敬敬摆上，告慰养育我和妹妹多年的敬爱的爷爷奶奶。转身后，我们并不曾忘记。人世间的真情总是生生不息。那缕缕不绝的烟雾纸屑里，在蓝莹莹的天空映照下，腾挪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敬重和爱恋。

那里的天真蓝，那里的阳光太炽烈，那里的风头太高旋。身上沾满故乡细腻干燥的黄土，路边又见沉甸甸的谷穗，还有硕大饱满的玉米干燥饱胀的豆荚低头的向日葵宣告秋的成熟，更喜路边窑洞硷畔随处可见的缀满红玛瑙一样的枣树，四溢的眸光里飘荡着故乡的原风景。

只是，我知道，我们的发质和皮肤已然不适应故乡的季候，我们从头到脚蒙着细尘，嘴唇干涩，明显流露出长途跋涉的旅者的疲惫。站在最高处眺望，那些山山峁峁，石块黄土窑洞河流碑刻等等都是我所熟悉的“陕北味道”，它们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真得成了故乡的陌生人。一切都变成熟悉后的陌生。

轻轻地，我们来过了。带着我们最诚挚的心，最温暖的依恋。再见，我可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