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祖母正坐在夕阳下的打麦场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根筷子般粗细的木棍儿。刚刚碾过的场上,很多麦粒儿被压进了黄土里,看得出,在打场之前,这里刚刚经历一场雨。起场时,祖母便紧握扫把,将麦糠与麦粒儿都扫在一起,等到黄昏时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场上必定会起一场微风,麦糠与麦粒儿会在大伙扬起的木锨中在风中分离。此刻,不远处正在帮忙的大伙正在急忙吃着起场饭,这也不知道是何年月传下来的仪式,起场后,趁着风还没来,主家都要做上一顿起场饭,为后面扬场的人备足了劲头。这顿起场饭,祖母并未花太多时间。到了这个节令,地里的蔬菜大部分都可以食用了,只需要简单地炒熟,配上刚烙好的大饼和一锅小米稀饭,便是一顿可口而又耐饥的起场饭。
哎!快吃,一会扬场还得掠场哩。祖父的长胡子轻轻地动了起来,看来,风已经在路上了,但他也知道,祖母的心思完全在那些被压在黄土里的麦粒儿上,即便是饿着肚子,她也不会停止手上的木棍儿,那些麦粒儿被从泥土中抠了出来。祖母将它们放在手心中,直到麦粒儿暖了,手心也满了,这才起身,将它们单另放在一旁,这些麦粒儿因受了潮,不能够混进麦堆里的,不然,即便是技艺再高超的人,也没法将其扬出。那些被祖母翻过的麦场,如同被雨后的蚯蚓翻过一样,变得格外松软,等将所有的麦粒儿都从土里抠完了,祖母会再光着脚细细地踩上一遍,才能够让麦场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并不会影响到次日的另一场打场。
天色暗了下来,空气中传来了风的味道。祖母知道,她这会无法将这些麦粒儿都给抠出来了,于是便站起身,拿起扫把,和其他人一起,随着一锨又一锨的扬起,麦糠、尘土和麦粒儿在风中被分离了出来。祖母左右挥舞着扫把,脚下的麦堆越来越大,那些麦秆儿以及未被碾开的麦粒儿都被扫把轻轻掠在一旁,在此后的几天,祖母会将它们晾晒在日头下面,用木棍儿慢慢敲打,直到将最后一个麦粒儿收到麦堆里才算完成。
扬场结束后,大伙儿都渐渐离开了麦场,作为主家的祖父母,这个夜里要在麦场里度过,等人都走完后,祖母又回到那片泥土里还有麦粒儿的地方,借着月色,继续抠着麦粒儿。一颗又一颗麦粒儿被她从土里捡了起来,紧紧地握着手心中。
明儿再抠吧。祖父说。
明儿别家还得打场哩。
那你能看得着?
能哩,它们在我的心里哩。
那年夏天,麦子刚刚收完没多久,便进入了犁头茬地的日子。每日天还未亮,牲口脖子上的铃铛便会在全村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赶着牲口前往各自的地里,套上犁铧,一声吆喝,麦茬便在犁铧下面纷纷被翻个身埋入地下,变成养育下一茬麦子最好的肥料。夜里,少年尚在梦中,便听到窸窸窣窣声儿,他奋力睁开眼,母亲已经洗好了脸,正在将早饭放进锅里,那是为病中的父亲做的准备,等他们走后,父亲起床后只需要添一把火,便能够吃上一口热饭。
外面漆黑一片,四周一片寂静,就连牲口似乎都没睡醒,就被母亲牵出了圈,套上车,伴着叮叮当当的脖铃声,前往那一片麦地。少年睡意朦胧,又倒在了车上沉沉睡去,母亲坐在车辕上赶着牲口,天虽未亮,但牲口会将他们带到那片麦地。当少年睁开眼的时候,母亲已经为牲口套好了套索犁铧,少年牵着缰绳,母亲扶着犁把,牲口甩着尾巴弓着腰,犁铧深深钻进地里。只需沿着地畔走一圈,牲口便不再用人牵着,它们会顺着犁沟来回循环,直到将这片地全部犁完。
困意再次袭来,少年把耱放在地畔便,在耱上又睡去。黎明前的潮气包裹着他,没多久,眉毛、发尖上便挂满了露珠,他使劲地呼吸着泥土散发出的芬芳,似乎正在做一个美丽的梦。梦里的他也许再不用在天不亮之前就赶往地里,而是坐在明亮的阳光下,捧着最心爱的书籍,毕竟他瘦小的身高才差不多和犁把般高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终于睡醒,天依然未亮,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那片麦地已经犁了一半,他连忙站起身来,抓住牲口的缰绳,母亲直起腰,让牲口停了下来稍作休息,少年上前拉住母亲,让她休息,换做自个来,母亲点了点头。片刻后,少年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扬起了鞭子,牲口拉着犁铧,他却只能跟在后面小跑,犁沟也扭扭歪歪,失去了原先犁出来的笔直。母亲并未阻止他,而是紧跟在他的后面,当到地头时,母亲便会提起犁把来回头,毕竟,凭少年一个人的力气,还无法将犁铧轻松而熟练地提起来。
这片麦地不是很大,总共也就约莫三亩地,位于一个黄土沟旁。虽说不大,但要想一晌犁完,也需要费很大的劲,但今早却在天未亮时就全部犁完。少年问母亲,为啥天还未亮。可能是个阴天吧。母亲熟练地为牲口卸了套索,再套上车,赶着牲口朝着家的方向而去。还未走出多远,便迎面碰见了犁地的人,原来,他们起得太早,这会,其他人正在朝地里赶,他们却已经朝回走了。
母亲坐在车辕上赶着车,转过头朝着他笑。
他也朝着母亲笑。
那年夏天,上初中的妹妹放了暑假从镇上回到家中。接连几天的火毒日头,将黄土晒的要冒出烟,晚饭后才稍微凉爽了下来。妹妹拿起手电筒和一个玻璃罐头瓶子对母亲说,她要去沟里抓蝎子去。那阵子,镇上来了收蝎子的人,一斤蝎子能够卖上几十块的好价钱,如果运气好,十来天便能够凑够下一学期的学费。
母亲答应了她,妹妹便打着手电出了大门,沿着西沟的小路向沟里而去,西沟的北坡上,是很多被开垦出来的田地,地畔上那些被日头晒出口子的黄土里,是蝎子夜间活动最为频繁的地方,只要用手电一照,蝎子便会寻着光乖乖爬出来,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住后再放到瓶子里面拧紧盖子,不用担心蝎子会被闷死,瓶盖上早就被扎出几个小孔,足以让里面的蝎子好些天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原先想去找自己的伙伴同去,可人家却因有事而拒绝了她,她想,干脆不去了吧,脑海中却浮现出身患疾病的父亲拖着病腿在田间劳作的影子,她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朝西沟的北坡而去。路旁有一群一群的萤火虫与她作伴,上弦月已经挂在了东边的天空,笑着看着她,没多久,她就来到一个已经荒芜的地畔下。撬开干涸了的黄土缝,目不转睛地盯着手电筒射出的光柱,不见有一个蝎子从黄土缝里爬出来,她有些失望,又换个地方继续等待。今晚的北沟似乎中了魔咒,所有的蝎子都藏了起来。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下到了北沟的坡地,月光被山梁遮挡,身旁是张牙舞爪的灌木,微风掠过,它们肆意狂舞,似乎要伸出爪子来抓住她。她害怕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跨过眼前的小溪,却一脚踩到了稀泥里面,手电筒也脱手掉在旁边的石头上,打碎的玻璃落在了溪流之中,就连聚光的光碗也掉了出来。她使劲从稀泥里拔出脚,捡起手电筒,夜风中好像又传来野兽的低吼,她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另一个土坡的羊肠小道撒腿便跑。
实在是跑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那轮上弦月不知何时又挂在了斜上方,为她洒下一丝月光。什么都没有,只是自己吓自己。她对自己说。片刻后,她努力站起身,脚下却踩塌了一片黄土,再次摔倒在黄土里面,刚要站起来,腿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刺痛,她连忙打开手电筒,一只乌黑的蝎子爬在了腿上。她似乎忘了疼,将那只蝎子小心地夹起来放进了玻璃瓶,一只、两只……更多的蝎子从黄土里面钻了出来,她兴奋极了,连忙加快了速度,生怕任何一只蝎子都逃掉。
天终于亮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向这户人家致谢后,提着满满的一玻璃瓶蝎子,朝家而去。她并不知道,父母亲和乡亲们已经在夜里走遍了村子周围的沟壑,可谁都不会想到,她会在邻村度过一夜。当她踏进大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所有乡亲们。她举起满满的一玻璃瓶的蝎子给父亲看,父亲只好收回已经抬起的手掌,拖着病腿坐在一旁长叹不已。
母亲没有责怪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泣不成声。
她紧紧地抱着母亲,伸手去抹去母亲的泪水。
那些夏天,都早已走远,那些沟壑和村庄,也已经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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