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西安是最热的,呼吸间,热空气会灼伤鼻翼。
吃过晚饭,天色才微微暗。草草收拾一番,出外面去歇歇凉。我喊了娘一起,她不大愿意,年龄大了不喜走动。再喊了两声,娘还是不要去,说看会儿电视就好。
我便同妻子出门。
家是住在五楼,六十多平米,比蜗牛壳大一点吧,也没有电梯,一上一下确实累得慌,想来,母亲或许多半是因为这势陡的楼梯才不喜进出。她不但不愿意进出,也不愿意和我们挤在一起,总是嚷嚷着回老家,可老家的房子都拆迁了,拆迁费都让我砸到这个五楼的蜗牛壳里,回了老家住哪?她两眼混浊,张口无言,过一会儿,又嚷到随便找个窑洞就能行,我不答应,她拗不过我,只好就住了下来。可是住着也不合她的意,一天到晚唠叨床不如炕好,菜不如田里的好吃,这里不方便那里也很麻烦。
母亲不喜欢西安这城市,不喜欢旧走廊那楼梯,不喜欢靠近街区房间的床,不喜欢喧嚣巷子口卖的菜,什么都不喜欢。她这一生操心了一个我,没什么自己的生活,也没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硬说一个的话,娘心细又手巧,喜欢缝缝补补,她的针线活儿实在是不错。
想起小时候,家里没有写字桌,我就坐在一个靠着炉子的椅子上,趴在吃饭桌上写作业。每逢冬季,家里门关不紧,那种特别冷的风,穿过门缝端直往我的裤管里钻,开始不觉得怎样,写着写着,膝盖以下冰凉凉的,两只脚就像埋在带刺的雪里。我使劲地跺脚,母亲见了就给我用个小毯子裹腿,其实也不顶用的,后来,我裹着毯子也跺脚,她看见后心疼,在我去学校的时候,找来了厚麻袋塞上废绵,拿了针线和家里的门帘缝在一起,门帘一下子加长了,拖在地上,正好挡住冷风。
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那个能挡风的帘子,丑丑的,看见母亲在一旁充满期待看着我,我嫌麻袋丑,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辜负了她的期待,裹了小毯子去写作业,那天以后,我的脚没那么冷过,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给那个期待的眼神一句谢谢。
不知从何时起,我穿得毛衣变成了机器缝制的,机器缝的毛衣平坦没有毛球,穿着也舒服,不过我穿过世间最暖的一件毛衣。
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毛衣,她花好多钱买下小店里最暖的毛线。
打毛衣是个技术活儿也是个劳力活儿,从袖山开始,织出两个袖子,或者从领口织也不错,织的时候要数留多少针,然后接着织,毛衣还要设计图案才漂亮,什么加一针,又减几针,只是想想都烦,比我学过的任何功课都难。
毛线在母亲手里跳跃翻飞,慢慢变成衣服,常常见她拿着织针,往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打毛衣要合身,她经常提着打了一半的毛衣,还有毛线球找我,找到我后,就把打了一半的毛衣往我身上套,织针还戳在上面呢,她快快给我套上,急着问我紧不紧,自己又在心里端详计算,或是小声嘀咕这里留多少针,那里怎么加进来,织毛衣的签子横七顺八扎在我身上,就像只刺猬。
后来母亲熬夜赶工多次,为我织好了一件大红色毛衣,胸前有着小小的贝壳图案,非常漂亮,我至今对那件毛衣记得清楚,可美中不足的是,领口处夹头。
每次穿毛衣的时候,需要两个人帮忙,毛衣卡在头上,母亲就捏着我的耳朵先把耳朵拉出来,那时候通常有这样的对话“好了好了,一只耳朵出来了,慢点,另一只耳朵也出来了,过来了,头也过来了。”脱衣服时,也大多数是这样的。
母亲说着要为我改领口,可她一直忙一直耽搁,那件夹头毛衣,就这样陪着我有几个秋冬,也夹我的头数不清次数。
“我回去给你缝缝吧。”妻子挽着我胳膊一只手指向我破开的裤脚。走过了两个路口,我才对她说:“我想让娘给我缝,她缝的就是新的。”说完后,一阵的伤感包围了我。
在我四年级时候,因为有个孩子说了一句母亲坏话,我梗着脖子,追着那个坏小孩在路上打架,脚下一绊,跑得摔了一跤,毛衣的手肘处擦破一道口子,我吓得不敢说与母亲,但她还是发现了,拿出了她常用的那个塑料盒子,里面放着很多针线,还有纽扣和顶针,听母亲说,这个塑料盒子以前装的是海鸥牌洗发膏,要比现在的海飞丝好用。
去学校时,我仍是穿着那件毛衣,摔破的那里,母亲缝上了只小兔子,挡住了破洞,就像是新的一样,同学都羡慕我的那件毛衣。我长大些,知道那件毛衣为什么打得大一些,但也还是穿不上了,后来,夹头的毛衣找不到了,再后来,就没有穿过母亲织的毛衣,母亲年龄大了,眼睛看不清楚,她还是念叨着要再给我织新衣服,我心疼,没答应过她。
我的母亲,任何东西都缝得好,不论衣服还是皮革,母亲都可以缝好如新,邻居也喜欢找热心的母亲帮忙。
在我的记忆里她只有一次缝不好,她不知道怎么下手,急的“哇,哇”大哭,像是个小孩。
有一晚,父亲喝醉酒回家,一头就栽倒在床上,烂泥般地瘫在那里,我和母亲移他不动,他嘴里还胡乱的骂着什么,声音聒耳。突然,他张口吐得满床的饭渣和汤液,一片狼藉,整个房子里充满了恶臭,我鲜有见过他凶恶的丑态,害怕极了,哭着往外跑,母亲喊我,我只顾哭不应她,吃了一半的馒头也被我扔在桌上,她又喊我,我还是哭着跑,她让我套上件衣服,外面天儿凉,我这次回应道:“凉什么凉,我老子都不管老子我了!”
恶狠狠的语气,伤人的言语,刚刚说完,母亲的脸变了颜色,朝我走来,红着眼用力打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昏头转向,没有站稳,额头结结实实磕在水泥台阶上面,吃痛后我破声大哭,声音尖锐,额头中间磕破一个大口子,血液顺着脸颊滑动。
我记得母亲可以缝好所有东西,衣服,门帘,不论有多大的口子,母亲把线穿过针眼,然后就能缝好,缝好后那就是新的,可这一次,我坐在地上拼命地哭,满脸是血,她既没有像缝衣服那样给我缝一只可爱的兔子,也没有像缝门帘那样给我缝上丑丑的麻袋。
她估计吓傻了,都忘记把那个塑料盒子找出来,她这次缝不好了,母亲冲上来把我抱在怀里,撒腿就跑,一路上“哇,哇”的哭着,眼泪比我脸上的血都流得多,一只手紧紧按着我的额头,颠簸了一路,我在昏昏沉沉中,感觉额头上暖热的东西流淌过脸颊,还有比这个更热的东西,从空中一滴一滴地砸下。
后来我摸着额头上那道医生缝的伤口,听护士们说,缝针的时候,母亲咬破下唇,两只眼睛充满水雾,死死盯着医生手里的线,身体不住颤抖,我知道母亲该是在数针数,数好后就知道怎么缝,等到下一次,就可以自己缝了,母亲缝的一定比这医生好,就像新的那样,不过,再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路过一家水果摊,妻子说想吃甜瓜,我索性买了几个,她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平日没有胃口,难得今天想吃点。
“快到母亲节了吧?”妻子问。
“是啊,快了,给娘买个什么东西?”
两人就在街上信步走着又想着,起初说买双鞋子,我羞愧不知晓母亲脚的尺码,买点化妆品,怕母亲她不用或是皮肤过敏,好多想法都作罢,最后敲定给母亲买个皮包,妻子是想要买贵点的,可我兜里揣着的全是尴尬。
其实,不怪我的。
那一年,我身穿深色学士服,高高兴兴对着镜头,把帽子扔得老高,致敬青春。和我的那些五湖四海的校友一把鼻涕一把泪,告别咒骂了四年的大学,满脸的欣喜于茫然,一头扎进社会中,这些年,风雨冷暖,千般飘摇,我早已不再激扬文字,书写理想,可笑自己如今已是吴钩看了,栏杆都拍断,蓦然回首,我已为人夫又为人父,却是心中自卑,囊中羞涩。
当年那颗高傲的心,阳光下曝晒,雨雪中侵蚀,在我发传单,蹬三轮,做保安的工作中,一次次流汗抹泪,哭笑失禁,它早已经支离破碎。
如今,家里添置首付了那个蜗牛壳,我自己觅得个活儿,在西安电影制片厂给剧组保管服装,工作就是脏的洗洗,干净的叠好收好,哪里需要服装道具,我就开个旧的皮卡车给拉过去,每天比明星赶通告忙多了,但赚不了什么,每天要吃要喝,水电费过后,加上每个月的房贷,剩下的钱都不敢尝试生病。
“就买个包吧,挺好的,也实用。”我这么想着。母亲年龄越大,越加是糊涂,不仅给我帮不上一点忙还尽是添乱,刚刚接到家里的时候,嚷着要出去找点事做,为我分担,出去溜达了一中午,中暑晕倒在小寨的人行天桥上,路人的电话打过来,我正开着车在环城路上,去送服装道具,听到消息后,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倒流,一脚把油门踩死,发疯似地转向,接母亲去医院。
可她还是实在闲不住,我说:“您什么都做不来,不要忙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针线活儿,给别人补衣服,我拗不过母亲,随她去了。
那天王姨在家里做客,说起母亲的手艺,她提了提袖子,竖起大拇指。母亲说羞愧,可干瘪的脸上还是乐出了花,我看得出她开心,王姨又夸到,母亲给上衣服补丁十分舍得,把自己衣裳裁开往上缝。
母亲昏倒在天桥的那天下午,我开着皮卡车把她送到医院,满头大汗,心如火燎,扶着墙,呆立在重症监护室外,望着头摔破的母亲躺在病床上,眼眶湿润,泪没来得及溢出,护士站在窗前,“哧”的一声,百叶帘挡住了所有。
再见到母亲的时,她是光头,脑袋上插着细管,左手打着点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有意识但不会说话。妻在一旁眼睛红红的。医生告诉我,颅内出血,要动手术,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的早上,年迈的母亲出院,她带着一个褐色的绵帽子,捂紧脑袋上不敢受凉的伤疤,我还用那辆旧皮卡送她,连同车上的服装一起送回家,她说想下来走路,我没有理她,她又在我耳边唠叨,那声音像是长在我心头的杂草,我情绪激动,一字一句大声告诉她,“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这一个月来,晚上照顾你,白天上班,家里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做手术的钱还没有还清,还要怎样,来把我逼死好不好?”
母亲没有想到我突然发脾气,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坐在副驾上,出了医院,我才板着脸怒声开口:“安全带!”。
三天后早晨,我开车把服装再送到剧组时,制片人当着所有人,用肥胖的手指,戳在我的鼻梁上,张牙舞爪,说爹骂娘。面对他的破口大骂我甚至不敢喘息,一点点地弯下了头,弯下了腰,就差弯下了膝盖,把最后的尊严送给他。
看着演出服装上,母亲擅自裁剪了自己花格子衬衫打的补丁,我不知所措,羞愧愤恨。
回到家,妻子在卧室里休息。母亲一边给我盛熬好的小米粥,一边说她补衣服又多赚了几块钱,她还笑着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两只手颤巍巍把碗递过来,我心烦意乱,摆手打开,滚热汤泼在她手上,碗摔碎在地。
“你干嘛?”我几乎吼出来。
她吓得整个身体蜷缩一团,忘记了手上热辣的痛楚,耸立着脑袋,直勾勾盯着我看,就像只受惊的羊羔,我也愣了一下,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于是心酸着小声地对她说:“我讨厌你缝缝补补。”
那次以后,母亲的精神状态差了很多,时常记不住东西,话也不大说了,看电视盯着一个频道可以一天,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还有几次认不得回家的路。
“那就给娘买个包吧。”妻子说,夕阳染红天际,映在我的眼角,遮掩了我瞳孔里血丝儿。
我随妻走进了一家蒙娜丽莎专卖店,售货的小姑娘笑得甜甜的,介绍几个新款,妻子认真比较着,我为价格心慌着。
“就这个,好看吗?”妻子拎着一个黑色的包看向我,那一刻,我像看见多年前母亲站在缝好的门帘旁,求我一句肯定的样子。
“好看,好看呢。”我不住点头。
付钱时,妻子了解我这段时间,身上没钱,她抢的付了钱,用存折里的那一点点。包也不贵,300元,也不过是我学生时代两周的饭钱。手里提着给母亲的礼物,走在街上。
我从没有想过这是母亲生命里收到最后的礼物,也没有想过母亲在里面最后装着还是对我的关心,更没有想过四个月后,我为了这个这个礼物,把母亲的寄托烧成灰烬!
回到家里,王姨来家里做客,陪着母亲说话,我把新买的包递给母亲告诉她,这是给你买的礼物,她礼物都没有看一眼,混浊的眼睛,低垂的眉毛,开心得都要飞起来了。王姨和母亲聊天说她的儿子娶了媳妇也不忘娘,给她花了一千多买了一件衣服,不太说话的母亲眼睛亮了一下,伸出手指,用力戳着包上吊牌的300元,大声又开心的说,“我儿子给我花三千元买的包。”王姨看着母亲糊涂的样子没有再接话,面色尴尬,不知道怎么应允。母亲别过头悄悄问我,“是不是啊?”我脸红心酸,点了头,母亲别过脸去,声音更大了,“这是我儿子给我花三千元买的包!”王姨走了后,母亲就不那么开心了,嗔怪我乱花钱,说我不懂得顾家。
十二月份的晚上,戒酒十年的我,开了三瓶白酒,端着碗大口大口往嘴里灌。妻子回娘家坐月子,我一个人在家里,舔着碟子里的花生米,醉醺醺看着桌子上那个我买的,最贵最贵最贵的骨灰盒!它镶着蓝田玉,缠着金丝边。我放大声哭。
母亲的人生越来越老,我的人生越来越好,多年以前,她把全部都给我,多年后,她仍然挤压着最后的芳华。
十月底时,我初为人父。在医院照顾妻子,有几天没有合眼了,我常望着襁褓里那个软糯可爱的小家伙发呆,她冲我咧嘴一笑,我就能感到身体里还藏着用不完的力气。
母亲的身体愈加不好,痴呆也愈加严重,我焦头烂额,存折已经见底。回到家里,锅里还有一口剩饭,懒去煮热,冷着吃过后,自说自话还能去哪里借点钱,母亲恍恍惚惚地坐在我对面,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房间,拿出那个黑色的皮包,吊牌还在,她激动地指着给我看,“卖三千,三千个元呢。”
我盯着包,母亲用针线把皮革戳破,在正面缝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破布,她一次不曾用过,却把好好的包缝成破烂,还凑在我眼前频繁告诉我,能卖钱。
我起身把她装针线的那个塑料盒子一下丢进了炉子里,火蛇瞬间扑上来,发出呼呼的声响,半截炉筒子都烧得火红透亮。我回头却看到,母亲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可怖神情,嘴里呜呜呜地低声哭号,头发凌乱地散开,那次以后,她再无生气。
去火葬场那天还下着大雪,纷纷扬扬。妻子刚刚生子,疲倦的我来不及高兴,就要悲伤,我的人生只觉狼狈不堪。蹲在墙角,工作人员把内灰转给我,问到需要买个骨灰盒吗,我抽泣着指向那个最贵的。
接妻子出院的那天早上,我起床把饭做好,送去医院给妻,做饭时,我唤母亲起床,她不答应,盛饭时,我唤她吃饭,还是没有应我,出门时,我感觉不对,敲母亲房门,没有一点点动静,我一下子心虚了,拼命把门撞开。
母亲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衣着整齐,不蓬头垢发,没有头皮,指甲里面没有泥垢,干干净净,我忽然发现她怎么那么瘦小,我叫她她不应,摇她她不理,我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十二月份,我独自在家休息,第二日下午,我买了甜瓜,葡萄,去看望妻子,低头看我裤脚那里还是破的,这么穿着出去也难看,我自己缝吧,翻箱倒柜找不到针线,想起母亲的包,我拉开见到,母亲把自己的衣服剪好缝好,那是她给孩子裁剪缝好的尿布,整整齐齐,叠好放着。我无意间把缝在皮包上的白布扯落,白布里面,抽抽扭扭画着一行字,“花三千元买的包。”
母亲担心记不住事情,就写在布上,缝在包上,当初我的那些不理解,她只是缝反了,她没有错,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思维对我好。
桌上的白酒都喝完了,碗也摔成碎渣片,我就躺在地上,哭着哭着睡着了。梦里,我到了一片幻境,每个人一生的光阴都是挂在山巅上的绸缎,我剪了我的绸缎,拿了针线,一步一步爬到母亲生命的高山,为她的生命再缝上一抹光阴。
笨拙的我,被自己手里的针刺得鲜血淋漓,当我把最后一针缝过后,母亲就站在我的面前,那些回忆在我脑袋一幕幕疯狂窜出来,我湿着眼睛,本来的千言万语,想好的滔滔不绝,涌上心头只剩下一句,轻轻地开口:“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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