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美丽的、清冷的、魅幻的、奇诡的月色很多次，每次遇到，都充满了惊喜和感叹，但是，不久就忘怀，偶尔回忆起，也只是隐约记得自己见过。

也有一见再未忘怀的月色，就那么一次，在希拉穆仁草原。

住宿草原，必然是如各地农家乐一样的蒙古包群。入夜，不外乎篝火、酒、烤羊、烟花、马头琴，然后一群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转着圈跳舞疯闹。这种定式，来过草原和没来过草原的人们都知道，是一种意料之内的热闹。闹够了，酒喝醉了，曲唱累了，人们都散去，身心俱疲的我，才走向暂时属于自己的那顶蒙古包。

突然，从蒙古包群逼仄的缝隙里，我发现射出一道清冷明亮的光，月光！

我紧走几步，脱离这群蒙古包的遮掩，那原本夜色中黑黜黜的草原，被那突然跳出地平线的圆月照的如梦如幻，我目光所及之处，都披上了一种无法形容、不能言喻的银色，又不像银色那么浊，是一种不存在色谱里的银辉，流动且透明。而发散这种银色辉光的月，就那么静静的在草原边际地平线上，不升不降，肆意的用自己的光，覆盖着所有大地。

这月色如水银，一刹那无孔不入，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月光照到透明，仿若能看见血管内奔涌的血流，汩汩不绝。

这月亮，因为草原的广阔，竟然比平日所见的月大好几倍，又是月中，满月如悬在草原边的一池湖，绚烂而清冽。以至于本就怕草原夜里会冷，早有准备披着毛衣的我，瞬间由骨头到皮毛散出几阵寒颤。

也就是草原，这远离人烟的宿营地，这百里都没有人烟浸染的草地，这放眼望去没有一棵树木哪怕矮小灌木的纯草地，才能任由月亮挥洒自己的光芒，不输太阳。

遇到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我便不急于回到蒙古包里了。点着一根香烟，我不顾草原七月依然冰凉的夜露，把自己笨拙的身躯，投向了草地。躺在这如毡的草地上，内心放空，侧着头，看着天边的银月，感觉太适合清夜扪心。

也就是在这样安静的草原上，在这样的月光里，能把平日被各种事务和资讯闹的乱哄哄的脑仁，单独取出，如同放入冰水，思想被冰镇产生丝丝凉意，凉意促使了安宁，安宁带来的回忆，回忆才有了欢喜和愧疚。

这一刻，晒着月光，真的是晒着，我的思想开始光速般的在自己五十年的过往里，巡检着那些往事，有的当时发生就发誓要终生铭记的，现在想起，却是淡然一笑，随即在今夜，永久删除。有的遇见，当时并没有在意，甚或觉得，转头就随风。而今夜泛起，却被这月光照的无处遁形，越是想忘记，越是被月光剥丝抽茧的捋出丝丝痛意，随之被钉入灵魂，自此夜，永远铭记。

就这样，翻江倒海的把自己内心折腾了个遍，清除一部分往事，铭记一些过往，还有一些为了生活，暂存在脑海某处的，都一一整理清晰，这一段短短的时辰，就走过了一个人的半生，这次的整理，让我竟然失笑。原本以为自己活得无比精彩，太多的故事值得记忆和怀念，甚至妄念自己临近垂垂老境，要写写回忆录来消磨时日。而这些，我一直自恋在意的，竟然在希拉穆仁草原偶遇的月光下，如冰遇汤，烟消云散。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自我清理自我否定了，第一次是我刚入不惑，人生的路被无法预计的干扰走向另一个方向，被遇到的种种，激发出我那个年龄开始有的不惑，顺势，我调整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更加稳定的走向目的。而今日，这种自我清理自我否定，更像是修行人的一种偶然顿悟，助力却是这清冽的月光。如果说上一次清理和否定自我，让我有了新的认识和动力。这一次的回望，我却真的是纯灵魂的放空，我没有了目的性，没有了功利心，真的是享受到如同随手清理手机垃圾内存那般朗然。

其间，我不知道自己想起了多少，又遗忘了多少，不知道远处烟花燃放了多久，也没细数身边遗落多少烟头。草原七月，夜里真的有点凉，我隔着毛衣，都很能感觉到草地夜露浸入我身子的潮湿，我翻身起来，天边的月依然挂在那里，如同小时候看秦腔戏剧的布景画一样，不曾改变。我该回我的蒙古包了，明天，我记得是要去锡林浩特了。我在这片草原如梦的月色中，摈弃了一些往事，加深了值得的记忆，并没有叫我脚步显得更轻松。而这希拉穆仁草原上牧民们看惯的月亮，这我此生永远记忆的月色，并不会因为我来或不来有丝毫改变。

月色如旧，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