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林黛玉是一个极具才气的女子,却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她的多疑,她的尖酸刻薄,让她失去了很大一批拥护者,有些人说她根本就是无事生非,更有甚者,把她的无语凝噎归结为嫉妒和猜忌。总之,能够欣赏她的哭泣的人,实属不多。我却是极爱黛玉的眼泪。
曹雪芹在一开始便道明了宝黛的宿世因缘,亦即木石前盟,从而引出偿还眼泪一说,这也就注定了林黛玉的一生,必定在眼泪中纠缠,然而以她的冰雪聪明,绝世的才情,兼着稀世美貌,眼泪也就有了动人的诗意。
一哭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话说黛玉晚间去看宝玉,谁知晴雯正跟碧痕拌了嘴,没有好气不给开门,偏生宝钗正跟宝玉在里头说笑,笑声传出来对于我们敏感的颦儿是怎样一个打击?她又何尝受过此种气?于是,不由得又滚下泪来。左思右想怀疑宝玉故意使丫环不开门,虽然怀疑得有些牵强,可是宝钗与宝玉的金玉姻缘是她心中最不愿面对的一片禁地,她又怎经得钗在门内而她在外?“越想越觉得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颦儿的悲戚,永远都只是独立花阴,暗自呜咽。她是如此孤标傲世,即使自己心中有再多委屈与不满也只能是暗自垂泪,绝对不会想到寻求靠山,虽然她嘴上经常威胁宝玉说看我不告诉舅舅舅母去,可终究只是说说罢了。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她当真有人可以为她做主吗?她不敢确定,即使是老太太她也不能确定,她不清楚她这个外婆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她本身是一个像诗一样的人,离开诗的世界,她对这个现实的世界能有几分了解?
黛玉葬花是她诗意生活的最佳诠释。晚上受了宝玉的气,第二天见到春残花谢于她自然又勾起万种情思。一曲《葬花吟》不仅歌出了落花的无奈和凄凉,其实也蕴含了她自己满腔的愁绪和伤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作者在这里暗下伏笔,一首《葬花吟》相当于黛玉夭亡的预演,这凄凄之音,其实就是她自己泪尽人亡的前奏,只是,有谁来为她吟上一曲《葬花吟》呢?
二哭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宝玉挨打,黛玉最后一个去看他,两只眼睛哭得桃儿一般,看着他疼却比疼在自己身上还厉害。“虽不是号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这样的哀音听在宝玉耳里,自然更觉心痛,林妹妹身子一向不大好,又怎经得起如此哀痛?于是就有了宝玉命晴雯去给黛玉送帕子,晴雯不解其意,然而彼二人却至此了解了各人的心事,旧帕旧帕,就怕呀,就怕你不放心!黛玉懂了,不觉神痴心醉,情意缠绵。这也是宝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契合。
在那样封建礼教严谨的大家族里,男女之间私相传递是犯了大忌讳的,绝不容许,即使反叛如黛玉亦觉得可惧,然而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自己也想不起什么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一首《题帕三绝》极尽笔墨之能事,堪称写泪之绝唱。这时候的眼泪已不是猜忌和委屈,也并非孤苦身世的慨叹,而第一次大胆的涉及了相思和爱恋。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明明知道却故意发问,是有一种幸福在里头的!这个“谁”是知道自己的心意的,这个“谁”对自己也是有情谊的。恋爱若此,流泪已是一种需要和幸福。“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这时候的泪,倒是不擦也罢,斑斑点点都是二人心意的见证。“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识香痕渍也无。”这一首黛玉自比娥皇女英,那么她爱恋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自己的国王了。同样的湘妃竹,同样的彻骨思念,同样的情深意重,也是同样的泪迹斑驳。
这三首诗简直可以当作情诗来看了,在那样的年代中,一个女子写出这样的诗句自然是世事难容的,聪颖如黛玉,她又怎会不知道?可是爱情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真性情的她,即使不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三哭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雪雁和紫鹃在门外窃语,似是宝玉定了亲了,不防却被黛玉听了去。这黛玉真是一个太实心眼的人,眼看自己一腔心事俱成空,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又想到自己没有爹娘的苦楚,从此,宝玉也没了,“对着镜子只管呆呆地自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竟而起了死的念想。她是决心糟践自己的身子的,被子也不盖了,饭一日日递减,也不肯吃药,人也不理,一日竟至绝粒。
此处又显黛玉之傲,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宝玉,离了宝玉她的世界轰然倒塌,塌了就罢了,就这样子离开就好,“省得以后眼见了意外的事,那时反倒无趣。”她不愿眼看着自己爱恋的人就这样跟了别的人,不愿眼看着自己的爱情成为笑柄,昔日的耳鬓厮磨一旦成为永远的过去,以后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但是她又不愿去找老太太,这个最疼她的外婆,虽然紫鹃曾经一再给她提示,但以她的性格,就是无法办到。她以为只要两人两情相悦就行,她以为只要宝玉坚持就行,她以为只要她的外婆还疼她就行。她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她忘了他俩是违反世俗礼教的,她也忘了她的外婆之类全是封建礼教的忠实卫道者——两情相悦是不被允许的。
此时她的泪却只是自己的了,再也没有一个宝玉和自己相对而泣,她的眼泪他也看不到了!只引得忠实的紫鹃和自己一块儿掉眼泪。她只道宝玉是一个多情种子,虽然也知道宝玉素日待她的心,却从不理解宝玉对她独一无二的那份感情,“卿须怜我我怜卿”,她悲哀地发现,现在也只能是对镜自怜了!至此,黛玉的悲剧命运已经接近尾声了,她的泪也该流干了!
人说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苦绛珠用自己一辈子的眼泪去偿还神瑛侍者的灌露之恩,如此引发这样一个凄美的故事。泪珠儿涟涟,闪烁出璀璨光芒,折射出一个至情至傲的女子纯粹的爱情,至美,至真,至悲!教人焉得不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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