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不产荞面，不是不能种，是收成低，村民舍不得仅有的那点地种。吃惯苞米面的村里人进了城，十有八九会去咥一碗稀餐——荞面饸饹，因为自己不种，馋这一碗。更何况，好不容易进了城，不花点钱犒劳犒劳肠胃，感觉白跑一趟。

过去的村民们难得进城，得把事儿攒够了，实在搂不住了，才会动身。县城离老家约莫五十里地，骑车快的也就一个来小时，坐“蹦蹦车”或班车却得五块钱，除了老人小孩腿脚不灵便地坐，村民们还是骑二八大杠的居多，省力速度快。

村里谁要进城，绝不止自家的几件事。左邻右舍知道了，多数会有零有整地直接掏钱，让顺路帮忙捎点东西，白糖咸盐、酱油醋、电池蜡烛等，没什么大件，全是明码标价的零碎，不管记性好坏，也都拿废纸记下，拼音、象形字、谐音字、图案怎样记得都有，哪件也不能落下。

当时村里的自行车，多数要在后座架上焊筐，装东西多也不碍事。进城的时候，带上家里富余的、准备变卖的土特产；回村时，放上帮乡里乡亲捎的东西，满满当当的两大筐，有时候筐里装不下，车把上、横梁上还要挂几个网兜。

骑车进城的人，去的时候高高兴兴，一来念了许久的进城梦圆了，二来能多少卖点零花钱，也能吃点稀罕物，过过嘴瘾；回来的时候，心里更是美滋滋，只要一进门，早已等候的左邻右舍便团团围住，说点帮忙捎东西的感谢话，再缠着要听听城里发生的新鲜事。

城里专门卖饸饹的面馆有很多，虽大同小异，可出名的却只有两家。

北头医院旁的隆坊饸饹味道好、花样多，用的都是塬上农户种的新荞面，什么饸饹、耳朵套、片片，粗的细的、干的汤的应有尽有，来吃的多数是追求品质和样式的。

东头车站边的东关饸饹没有招牌，可能就因为在城东边，名字索性就叫做“东关饸饹”。它算不上一间饭馆，是个铁皮棚子，人气旺，连着铁皮棚子又搭了个彩条布帐篷，密密麻麻摆满了桌凳，和村里人在这儿吃过几次，只要多出一块钱就能无限续面，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东关饸饹的老板是两口子，脸上刀刻斧凿的皱纹显示出他们的庄户人身份。和所有的夫妻小饭馆一样，男的做饭，女的招呼客人，摊位里只卖素拼盘和汤饸饹面，虽只有一个凉菜，却拌得味道极好，哪怕是免费的咸菜丝也绝不糊弄，新鲜麻油炸的辣椒段，芝麻香油，独门调料泡出的料汁，明明不想要凉菜的，可吃上几口免费咸菜也得叫上一盘。

荞面饸饹都是现压，硕大的饸饹床子一直架在大锅上，多年使用让它焕发古铜色的包浆。见来人，老板一边吆喝招呼一边放面压饸饹，饸饹下到滚水锅里，不一会便熟了，笊篱捞到大碗里，一勺子热汤一勺子浇头，再美美地挖一勺油泼辣子，就能端走上桌。

他家的浇头只有荤素两种且味重，素浇头是土豆红萝卜黄花木耳的，荤的就是在素臊子的基础上加一勺诱人的臊子肉，有些囊中羞涩又好酒的客人，来这儿夹一小碟免费的咸菜，就着臊子便能喝上几口，食量大的就着这碗臊子也能续两三次饸饹仍不觉口淡。

介于当时磨盘磨面的技术，荞面饸饹看上去润滑，实则吃起来口感略涩，庄户人却喜欢这份粗犷的口感，唇齿间摩擦，能更好地刺激味觉。

说来奇怪，庄户人家日子过得清苦，喜欢吃的东西也略粗糙，可心里却很甜很满足，或许这就是常说的负负得正吧。

东关饸饹深谙农人品性，不仅可以无限续面，而且很多东西都挂着免费的头衔，蒜苗、葱花、油泼辣子每样摆一大盆子，随意夹取。有汤有面还不限量的饭食，最得人心，既满足又抗饿，怪不得进城的乡亲们都想吃上一碗。

荞面饸饹下肚，也算吃过城里饭，这种从口腹开始，止于精神的慰藉，不仅是对往日辛苦的犒劳，也是对未来日子憧憬。

如今，荞面饸饹依旧还是稀罕物，成了“绿色健康食品”，吃的人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