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很老,老到没有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村,就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早些年,在村里下圐圙进行农田基建时,有人一镢头下去就和历史碰出火花,一个尖锐全身铜绿的箭头被挖了出来,大伙挖呀挖,有铜的也有铁的,有长的也有短的,有的还带着半截腐朽的木箭杆儿,最后整整搜集了两筐。后来听说来了有文化的说,下圐圙可能是个古战场,从箭头的形制来看,应该是宋朝的。宋朝到底有多老,大伙也都弄不明白,但那一定很老很老。又过了三十来年,一天县上来人给村里送来了三个县级文物保护的牌牌,其中最老的一个叫沟湾遗址,就位于进村一条沟壑拐弯处的农田里,这一下就让村又不知道老了多少岁,可人们都知道,村即便再老,也依然生机勃勃。
我们村不大,满打满算也就四十来户,二百多口。没有城市里一栋楼房里一个单元上住的人多,村子从东到西,沿着沟畔,绕过土咀,弯弯曲曲绵延约三四里地长,窑洞也都依沟畔修建,一溜儿排开。从远处开,毫无规律却又浑然天成,家家户户都有一条窑坡通向村里的塬上,一条连接各家各户的大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拐弯,把所有的窑洞小院都给串了起来。村里但凡上点岁数的人,对村里哪家哪户都了如指掌,就连鸡叫声都能够分辨出来是张家的母鸡下了蛋,还是董家的公鸡在打鸣。有的人曾拍着胸脯说,他闭着眼都能够说走到谁家就到谁家,当然,这事儿并没有人真正去验证,毕竟,连接各家各户的那条路就紧邻着深沟。
我们村人心齐,这是周边其他村里人的评价。虽然说平日里大伙也许会因为你家的驴吃了他家的草,你家的狗咬了他家的鸡而争争吵吵,但最多也就是吵吵而已,若是两个女人在争吵,她们的丈夫可能就在不远处的核桃树树荫下正热乎地拉着话而彼此都不去理会。大打出手的事几乎很少发生,大伙儿嘴里常挂着一句话:你让一步,我退一步,毕竟都是一个村里的,吃的一个泉眼的水,走的一条黄土踩出来的道。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日子嘛,就是需要你帮我扶的才能朝前走,不论是谁家修窑盖房,人人都轮流帮忙,一分工钱都不要。夏日里,碾麦场上遇到了雷雨,看到的人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帮忙收场,冬里降了雪,也都会家家出人,把通往村外的路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若有红白喜事,那便是全村人的事儿,多少年来从未有过改变。要是遇到奸诈的人到村里做坏事,那就更不用说,依稀记得,有一年,一个外地的羊绒贩子到村里收羊绒时在秤上做手脚,被人发现后全村人追了几里地,吓得贩子连忙认错,重新过秤才算了事。
我们村人杂,四十来户人家分十几个姓,大部分都是独门独户,若细问起来,往上翻上几代人,大多都是逃难逃荒避兵祸来的,祖上近点的有本县本市本省的,远点的有河南山东河北山西的。往近的说,有三四代人的,往远的说,有的家户已经经历了五六代人,不论是什么原因,在那个年代里,他们来到这个村里,在这片塬上便就扎下了根,慢慢也就成了村的一部分,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和村一起承受苦难,一起庆祝欢笑,村里的土地成了他们活命的根,虽然贫瘠,但好在塬大,每个人都能够在属于自己的地里播撒汗水,收获希望。没有人会拒绝他们,更不会有人为难他们。大家懂得,只要能够聚到一起,不管是天南的还是海北的,那都是缘分,只要在这里安了家,那就是这村里的人。
我们村很苦,老一辈人都习惯把自个称作受苦人,那是对苦难日子的诠释,也是对生活的一种自娱。在这片大塬上,谁都懂得要靠天吃饭,一滴汗水一粒庄稼。有一年,从冬里的十月就开始没见过一星点的雨雪,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四月的一个夜里才降了一场透雨,但在这个节令已经错过了大部分庄稼下种的时节,只能够种些糜子,那些日子里,家家户户都牵着牲口种糜子,到了秋里,又都啃起了糜子窝窝,下咽时拉的嗓子疼得都要挤出眼泪来,可都说这是老天爷让大伙感谢哩。天年好的时候,吃得也并不宽裕,往往会把粗玉米面用开水烫一下揉成片状蒸熟,这种吃食被大伙戏称为“烫片子”,也有收成稍微好的人家,会一层白面一层玉米面蒸成馒头,叫做“两面馍”。满足了吃还得满足喝,塬上缺水,天不亮就得赶着牲口来回跑到沟里驮水,一路上叮叮当当好不热闹,若到了冬天下了雪封了路,就只能挑着老笼挖雪消水吃,家家户户所有人早上洗脸都脸盆里三指深的一点水,大人洗完孩子洗,孩子洗完再去喂猪。日子虽然苦,可大伙总是乐呵呵盼着,直到有一天,每家院里都有了水龙头,可人们还是不愿意看到水龙头有一滴水滴到地上被浪费掉。
我们村懂礼,在村里,每个人从出生都得学着懂礼数,见了与自己祖父母年龄相仿的都得主动喊爷爷婩婩,见了与自己父母大小差不多的都得称叔叔婶婶。同族内以长为尊,晚辈见了长辈干活得主动帮忙,更不能顶撞长辈。人和人之间问候最多的就是:吃了吗?干什么去?这两句话看似简单,但细想起来却并非如此。吃了吗?那是在那些旧日子里,大伙都很艰难,一句吃了吗不仅是问候,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而干啥去的言下之意则是需不需要帮忙。若是夜里到谁家串门,进门前都主动喊一声:在窑里不在?若屋里女人回答不在,那就一定会扭头离开。而更多的礼数则是体现在其他事儿上,如过年时,什么时候剃头、祭祖宗、贴春联都得按照礼数来,除夕夜里,不论穷富,一大家人都要欢聚一堂把酒守岁,大年初一,晚辈都要主动去长辈家里拜年。而在红白喜事上,礼数更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娶媳妇被称为说婆姨,从媒人牵线到见面、订婚、择吉日前后下来少说也得一年多的时间,尤其到了娶媳妇的当日,迎亲、上轿、出村、进村、转村、拜天地、撒五谷、贴窗花、闹洞房等都有礼数。谁家孩子满月了要抱着在村里转,遇见谁谁就给娃娃娶个名,老者离世就更得遵守礼数,从叫客、迎纸、行礼、入殓、起灵、安葬等程序都必不可少,尤其是起灵出村,全村男女老少都会到村里送逝者最后一程。日子在继续,时光也在流逝,有些礼数也逐渐变了方式,但礼数终究是礼数,不论怎么变,都已经深深刻在每一个村里人的心中。
我们村重教,最早的时候,村里的老师被大伙称为先生,先生在村里的地位高于全村任何一个人,就算是村里威望最高的长者,见了先生也不得有半点含糊。村里的孩子到了七八岁,就会被送到学校里去,大人对先生的第一句话就是:您得好好管,该咋管就咋管。后来,村里孩子逐渐多了,镇上派了更加年轻的老师来,在年轻老师的要求下,大伙才慢慢改口,把先生称为老师,就算老师再年轻,可依旧是大伙心中的“先生”。每年的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让孩子将粽子送给老师,老师的水缸里没水了,村里人就会主动为老师的水缸挑满水,到了冬里,即使自家的柴垛上没了柴,也不能让老师没柴烧,在天年不好的那些年,大伙更是想尽一切办法,宁可自己一家人吃糠咽菜,也不能欠了老师一粒补助粮。大伙看重老师,孩子们也耳濡目染,老师们爱孩子,孩子们也尊重老师。后来,村里的窑洞学校要拆了,全村人集体出动,筹集了檩条、大梁,请了大工,小工则是大伙轮流上阵,在村里盖了宽敞明亮的新学校。孩子们也逐渐长大,一茬接着一茬带着全村人的希望,走向更远的远方,但不论走多远,他们都知道,村永远都是他们的村。
我们村偏远,距离最近的乡镇也有十五里的路。我们村又很近,近在每一个离开村的人的心里。若你有空,我们村的每一家人都会视你为最尊贵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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