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黄了,布谷鸟在鸣叫,麦子也熟了。
每年六一前后,都是老家麦收的时候。家乡那千沟万壑的原野被柔软的金黄绸衫包裹了。微风拂过,金黄的麦穗簇拥着随风翩翩起舞,宛如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儿,摇曳的麦浪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麦香,沁入了农人的心脾。
每到这个季节,平时寡言的父亲此时突然变成一个魄力非凡的将军,指挥着全家老少抢收麦子,因为这是一家人一年的全部口粮,是我们兄妹几个的学费。如果遇上刮风下雨,长势越好、麦穗越大的麦子,倒得就越厉害,出芽越严重,减产就会越多。
镰刀是农民的好帮手。麦收前,父亲每天晚上都要磨镰刃。磨镰刃是个技术活,在磨石上撩些水,把镰刃斜放,利刃一边向前,左手按,右手推送,只听“刺啦刺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几把锐利锃亮的镰刀就磨好了,刀刃明晃晃亮闪闪的能照出人影来。
四点多的清晨,一切都是还没睡醒的样子。天麻麻亮,月亮还留恋天空的广袤,一缕晨曦却撕开夜幕撒向大地。晨露,像黎明的一把喷壶,将田野洒得潮湿湿的。千沟万壑的原野上点缀着乡亲劳作的身影,乡亲们都拿着镰刀,在“蹭蹭蹭”“嚓嚓嚓”清脆的声响中,一望无际黄澄澄的麦子一绺绺倒下了。
父亲站在麦田凝望,土地是他一生的坐标。迎着晨曦,挥别晚霞,辛勤耕耘,咸涩的汗水早已浸透了泥土。父亲是村里公认的割麦“老把式”,只见他弓腰、低头,右手握镰、左手揽麦,大片麦子在父亲的身后齐刷刷倒下,麦芒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烈日炎炎,麦地如烤。天地犹如一个大蒸笼,把割麦人都摁在里面蒸。炎热的天气似乎从来不影响父亲的割麦,父亲的麦地有嘶啦嘶啦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大自然的旋律,跳动的音符,跌宕的和弦,明快的节奏,时常在想家的夜晚播放。很快,父亲便超出我们很远。父亲回头望向我们,催促着:“加把油,趁着早上的露水,麦子潮润,赶紧割,等到中午阳光强烈的时候,你们更干不动了。”
只是,无论我怎么用力,都不会像父亲那样游刃有余,被太阳炙烤、被麦芒扎痛、被镰刀磨出血泡的手早已力不从心,我的腰早已酸痛无比,我时不时地直起腰,拧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疲惫、失落,莫名地,我就站在麦田里哭了起来。
父亲来到我跟前,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说:“读书、做人,跟种麦子一样,只要你勤快,就会有好收成。咱们农民的孩子,要活成麦子那样,扎根土地,穗向太阳,熬过了春冬,日子就有指望!”这是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用多年的生活体验,感悟出的朴素哲理。也是一向沉默的父亲对我的期待,对一地麦子的期待。
蓝天无语,土地有情,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庄稼是父亲的孩子。一株麦苗,它春来拔节抽穗,春去扬花灌浆,在风雨洗礼中也有战栗,即使脚踩在泥泞里,也要努力站直;它向着蓝天生长,不卑不亢,到了夏季虽金黄饱满,却谦卑地弯下身去,等待滋养更多人。
经过紧张的劳动,麦子终于被抢收到了打麦场上,一垛垛堆得跟小山似的。接下来,开始打麦了!人们牵来喂圆的牛、驴或骡子,把缰套拴在它们身上,后面拉着碌碡,人牵着缰绳,让牲口围着场转圈,轧麦子。碌碡碾压的麦子得翻身,再碾,需翻场。
赤红饱满的麦粒被均匀地挤压出来,满满地铺了一地。用叉子挑走麦秸,把混着麦糠的麦子堆起来,就“只欠东风”了。风一起,老把式们扬起木锨,迎风一洒,恍如满天布满了星星,麦糠顺风飘出去,麦粒自然降到跟前,渐渐堆成一座小丘,然后是晾晒入仓,人们眼角的皱纹便密密匝匝,脸上荡起一袭喜悦的波纹。
再后来就有了用电的脱粒机。脱粒机摇动着硕大、笨重的身躯,轰轰隆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赤红饱满的麦粒流水般地从脱粒机中倾泻而出,收获着沉甸甸的希望。现在有了联合收割机,短短几小时就颗粒归仓了,但儿时打麦场上那高高抛起的金黄麦粒、那随风飘洒的簌簌麦糠、那一垛垛圆圆的麦秸,就仿佛一帧帧被光阴摄下的影像,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美丽的念想!
光阴荏苒,岁月匆匆,一晃来到矿上已经十六年了,我像一粒麦子一样,在煤田的“土壤”中扎根、分蘖、起身、出苗、拔节、抽穗、开花、灌浆……阔别父母,扎根他乡,当初抢收的农忙景象,在我这个80后的记忆里渐渐淡出,老屋也成了梦中的念想,故乡沦为记忆的远方,但父母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上:穷人家的孩子,要活成麦子那样,根扎在泥土里,穗伸向蓝天上;熬过了冷和热,不再怕雨和霜;即便身后无人可依,也要站直腰,光芒撒成一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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